作者:国王陛下
鹿芷瑶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回应。
白武侯仍是沉默不言,只是垂在腰侧的右手微微一颤,似是在为鹿芷瑶的敏锐而意外,也似是在为即将发生的意外而不安。
之后,鹿芷瑶仿佛早料到白武侯的沉默,自问自答道:“因为你们做不到。以仙律强行扭曲一尊真仙的认知,是仙律圆满后才可能拥有的权能,而你们三大世家搜遍天庭遗产,也始终未能令手中的新仙律继承正统,功德圆满。所以你们只能千方百计用偏方补全仙律,将好好的至尊澄净之物,补得千疮百孔,蒙仙律之人动辄承受不住,身心畸变乃至爆体惨死!堂堂皇庭浩然气也被污染的形同邪门蛊毒。而白澄,本是你们最为珍视的仙律大补之物,她的天赋神通最擅长以因果动人心,若与你们手中那强调君臣父子,上下关系的仙律相结合,便可打造出一个统治者万世不易,众生甘为犬马,天下永恒太平的仙家盛世。”
“可惜,白澄对此般盛世美景,始终都存有疑虑,不肯全面蒙受仙律恩赐,更遑论将自身神通融入仙律之中。而对于这般大补之人,你们本打算徐徐图之,但如今前线形势瞬息万变,你们等不及白澄的心服口服,所以哪怕会损及日后仙律的完整,也还是迫不及待地强迫白澄屈从。可惜,强扭的瓜始终不甜。白澄虽然一直不愿飞升,但她却一向尊重仙祖赤诚所立的规矩。强迫这样一個逆子融入你们这扭曲的新仙律,必然事倍而功半。所以不但仙律因此更加残破,更加偏离旧律,就连白澄也没有控制自如,你们只能靠些认贼作父的把戏,连坑带骗,强行把她逼到我面前,还让她杀了我所珍重的姑娘,令彼此矛盾再无回转余地。其实,应该说你们做得不错,我和白澄的确是决裂了,白澄也的确帮你们补上了仙律的关键一环。但你们的虚弱无能也因此暴露无遗,所谓的天庭仙律,不过是满地荒芜,可悲,可笑。”
听到此处,白武侯终于按捺不住,第一次开口说话。
“可悲可笑之人是你!你懂什么天庭,又见识过什么仙律?!区区登仙不过百日的后生小辈,也敢大言不惭,妄议仙律,何其可笑!?你可知这天地大劫,正是因为仙祖赤诚的旧仙律再难为继,任凭群仙竭力维持,也终是瓦解崩离所致!?仙律消散,天庭陨落,群仙十死八九,九州生灵涂炭,而幸存者要么抱着怀中残律苟延残喘,妄想一切都能回归大劫以前。要么恣意妄为,挥洒神通,如同洪荒巫兽一般只行一己之道……唯有三大世家,愿意联手再立天庭,重定秩序,奠定后世万载伟业之基!这个过程虽然充满艰难险阻,也不乏无奈妥协,甚至仙律也的确如你所言的千疮百孔。但它至少是当下唯一可行之道!你不肯出力协助,处处冷嘲热讽也就罢了,如今你甚至径直挡在仙律之前,要摧毁这来之不易的秩序,所谓域外天魔也不过如此!”
鹿芷瑶闻言,有些惊讶地扬了下眉毛:“哇,冥宗你居然开口说话了?我还以为你会将沉默高手的设定贯穿始终呢。之前凤湖那场大战之后,你不及细细调养就强行脱胎换骨,急袭千里至宋家堡,又尾随在白澄身后,将我堵在这罅隙桃源中……冥宗,你的来意是直接写在脸上的,而要趁我重伤虚弱时下杀手,最好是快刀乱麻,多浪费一分时间都可能让夜长梦多。所以,是什么让你改变主意,突然开始跟我辩经了?是你觉得,像我这般天纵奇才之人,就算是死也应该死个明白?还是说,你忽然没有了必杀的把握,需要多和我聊聊天,摸摸底,才有信心出手杀人?”白武侯却无视了这番话,继续质问道:“你对待天庭仙律傲慢之极,动辄蔑称荒芜、污染,然而你所秉持的律法却迄今都只是空中楼阁!你指责仙律以凡人的血肉筑就根基。而你理想中的定荒盛世,难道就不是以我们这些仙人的尸骸为基吗?!”
鹿芷瑶摇摇头,说道:“虽然不想废话……但关乎理念,我必须作澄清:我理想的新时代,从不需要仙人的尸体,只需要一片能容芸芸众生平等修行的土壤。千年后,或许便有人人成仙的真正盛世美景。”
白武侯冷笑:“呵,好一个只需要!好一个千年后或许!大劫之后,仙界不存,旧仙律消散,仙道已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就连群仙体内的仙元都是用一点少一点……凡间最顶尖的回灵阵也只能填补凡世灵气,用的多了,便会如你那般日渐衰落。你登仙不过百日,尚且能忍受凡世浊气,然而那些早已离不开仙灵之气的资深仙人又当如何?!他们唯一的生存之道就是以皇庭浩然气来养仙元!你在九州大陆大搞定荒,断的是仙人的生路!无论你的美景描绘如何瑰丽,我们都不可能等你一千年!”
鹿芷瑶点头道:“所以我说是理想,与现实当然是有区别的。但也不是没有克服困难的办法,离不开仙灵之气,无法忍受凡间浊气……你们可以想办法冬眠,可以给自己炼制防腐剂,可以把自己脱水化然后卷起来保存。纵使仙界不存,九州破碎,但以群仙之能,找个风景秀丽的冷藏室住上一千年,并非不可行。只不过你们不愿罢了。当然,我理解你们的不愿,但是,九州众生也不愿被你们当作苟延残喘的饲料。”
白武侯怒道:“而你算什么九州众生?你自凡间修行起就高居灵山之上,传承仙祖留下的至高道统,不服人间浊气。登仙虽短短百日,却能公然诋毁仙律而不被追责,受尽了仙祖专宠!你一生都在享受仙人的好处,如今却站到所谓众生一边,岂非无耻之尤!?”
鹿芷瑶面露惊诧:“难得听到你用这么铿锵有力的语气说话……你说得没错,我其实并不能代表九州众生,如今打着众生的旗号与你们作对,掘你们的根基……多少是因为我不屑于跟你们这群注定不能成事的废物为伍罢了。我的理想固然遥不可及,可你们的所谓理想却崩塌在即。连白澄这样资质上佳的种子都保存不好,揠苗助长,我有什么理由相信你们手里那个扭曲丑陋的仙律能支撑得起仙界重建?若是天庭再摔一次,九州大陆可没办法二次兜底了!”
白武侯说道:“若仙人注定灭亡,那么拉上九州大陆陪葬,也无可厚非,哪怕只有一丝生机,也当竭力争取,这才是仙人的利之所在!你享仙人之利,当尽仙人之责!”
鹿芷瑶说道:“对,我一生受尽仙人的好处,的确没道理背叛仙人。但是,我也从没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背叛了仙人。问题在于,你们,什么时候有资格代表仙人了?”
白武侯沉声反问:“你又有什么资格去质疑我们的资格?”
鹿芷瑶微笑道:“我有什么资格?真是好问题,但是在我揭晓答案之前,不妨你自己好好想想。其实,你本人已经有所揣测了,所以才会当断不断,与我在这里对话拉扯,不是吗?我可以给你一些提示:好好思考一下,我当日在天庭大放厥词,公然唾弃仙律,凭什么毫无后果?在我之前,天庭万年来接纳飞升者数以千计,可有我这般的例外吗?我将白家占据凤湖的战略拦腰打断,几乎算是与你们白家结下死仇,为何五老之中只有你一个人冲锋在前?明州那几个散仙,真的牵扯了你们那么多精力吗?还是说除了你之外,其余那四个老东西早有默契,故意派了一个最不合群的白家人来肉身探雷呢?现在,再来回到最初的问题,你说,我有什么资格来质疑你们这些老前辈的资格呢?”
“你……”白武侯虽神色不动,姿态如常,但内里的动摇,却已显而易见!
与此同时,鹿芷瑶的笑容,在他面前也变得越发诡异。
“冥宗,你露破绽了。”
刹那间,瑶剑出鞘。
那是一道完全不属于鹿芷瑶的夺目剑光,剑势如开天辟地,顷刻间就可以翻覆山海,偏偏剑威又被控制绝妙,一丝一毫的余波都没有泄露在外。
光芒绽放的瞬间便即熄灭,瑶剑出鞘又复归鞘,罅隙桃源沉寂如初。
而逼仄的山洞中,唯有鹿芷瑶一人的身影,随头顶的琉璃灯的摇曳,逐渐变成另一个人的形状。
第458章 无暇者
随着时间流逝,山洞顶上的琉璃灯摇曳渐缓,而灯下的鹿芷瑶,也逐渐恢复了原来的样貌。
一剑斩除强敌后,她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喜意,反而染上些许沧桑。似是倦意上涌,又似是对此间事已经没了兴致……
这样的表情,王洛并非第一次见……或者说,作为昔日鹿芷瑶最亲近的小师弟,她这意兴阑珊的样子,已经见得太多了。
鹿芷瑶是个做事随心所欲,但求开心而不求结果的性子,所以半途而废的事情数不胜数。每当她对一件事情突然失去兴趣时,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然后迅速找个理由草草收尾。
然而,如今鹿芷瑶能草草收尾的,显然不是她的定荒大业,此时的意兴阑珊,却仿佛是对自己的心慈手软的意兴阑珊,
在王洛看来,此时的鹿芷瑶,如同仙兵寒芒,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
之后,鹿芷瑶轻轻一声叹息,琉璃灯下则凭空延展出一道灰色的人影,那人身披灰色道袍,头顶血玉琉璃冠,赫然是早该亡于鹿芷瑶惊天一剑的白武侯!
此时的白武侯,就如他初登场一般,姿态仪容一丝不苟,如同婚礼上的新郎官一般气派,甚至居高临下的神情也未有丝毫变化。
他的出现,就仿佛是时光的倒流,之前洞中那慷慨激昂的对质,以及那错乱天地的一剑,似不曾发生过。
但下一刻,就见白武侯向鹿芷瑶微微低下了头,一身强横的仙元也收敛至体内,丝毫未有外露。
这看似随意而轻率的姿态,在天劫前的仙界天庭,却是仙人间的通行礼节,通常用于资历较浅的新晋仙人,向前辈真仙施礼致敬。
在赤诚仙祖统率群仙时,天庭并没有特别严苛的规矩,群仙畅享永恒自在,大部分时候都可自行其是,无需受任何人、任何规矩的约束。
但规矩终归也是有的,上下尊卑的区别虽轻微,也是确凿存在的。在正式场合,下位者需向上位者行礼,哪怕礼节率性随意,却终归能立竿见影的分辨彼此的高下。
而现在,白武侯的垂首敛元,赫然是自居下位!
对此,鹿芷瑶却只是不以为意地摇摇头,而后抬抬下巴,示意他无需再多礼,而待白武侯挺直腰抬起头,鹿芷瑶便将腰间的仙剑【瑶】解下,抛给了他。
白武侯似是受宠若惊,立刻躬身屈膝,深深低头,双手高举,将那仙剑毕恭毕敬地捧着。
鹿芷瑶说道:“持此剑回禀白家,就说你已将我重创,本待当场诛杀,却被意料外的人从中阻挠,那人实力在你之上,你只能无奈罢手,只抢了我的本命仙剑回来。”
白武侯越发低下头,轻声问道:“若被人问起那人的身份,我该如何作答?”
鹿芷瑶说道:“我师父宋一镜长什么样子,你就含糊其辞地描述什么样子。”
白武侯几乎将头缩进胸腔里,却仍发出了心悦诚服的声音:“仙祖妙计……”
鹿芷瑶点点头:“既然你理解此计之妙,那么诸般细节该不需我赘述,你自行拿捏吧。”
白武侯说道:“其余四老,只能猜到您身后有上仙尊者支撑,却多半猜不到是仙祖本人……而将祸水东引给尊师宋一镜,虽然略显牵强,却足以令如今天庭三大家为此分心,更无力针对上仙的定荒大计!”
鹿芷瑶闻言,却多看了白武侯一眼:“在你看来,我是祸水东引?栽赃离间?”
白武侯一愣,不由将姿态放得更低:“小人心思鲁钝,想不透上仙的妙计。”
鹿芷瑶脸上浮现出刹那间的嘲讽,说道:“不是什么妙计,只是个朴实无华的笨招数罢了。我只是将很多人不愿相信,不愿看到的真相,简单揭示出来……我师父被誉为无暇真仙,初飞升就被群仙共尊为下任天庭之主。可以说万年来,无论是九州飞升上界的,抑或是寥寥少数生于仙界的原住民,没有任何一人能比我师父宋一镜更贴合天庭仙律,甚至就连仙祖赤诚也不能!而一个求仙问道时不令自身有一丝一毫瑕疵的偏执之人,又怎么可能看得上你们那破烂仙律!?”
此言一出,白武侯简直惊骇欲绝,甚至下意识便抬起头挺直了腰,口中嗫嚅,如欲分辨。
鹿芷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那居高临下的目光似剑一般锐利,顿时让白武侯又乖乖缩回原状,不敢再造次。
“是啊,天劫之后,是你们白家率先找上我师父,希望他能挺身而出,在仙尊殒命幽壤之时,以继承者的身份再立天庭。而我师父为大局考虑,明知其中的艰难苦痛,仍应下了此事。之后,他提出体内那和原版近乎一般无二的仙律玄妙,作为新律的基石,而你们三大世家则在这基石之上,缝缝补补,捏合出了一個丑陋的怪物,并将那怪物奉为无上仙律,在九州废墟上迅速开疆扩土,散布荒毒,攫取生机。在你看来,我师父宋一镜就是新仙律本身,他又怎么可能嫌弃自己?但是,他和你们这些动辄在现实面前低头妥协的废物不同,他是能为一捋胡须的光泽,就在凡间多驻足数年的偏执之人,他是永远不会对不完美的事务妥协的。纵观他一生,也只对一人妥协过。”
顿了顿,鹿芷瑶有些骄傲,却更多落寞地说道:“他只对我妥协过,无论我如何胡闹,如何冒犯,他总会迁就我,原谅我,尊重我……而你们三大世家,以及你们穷尽贫乏的想象所描绘的蝇营狗苟的未来,又何德何能与我相提并论?你们所谓的‘为续仙界之道统、为全群仙之性命’大义,感动自己可以,想要动摇我师父,却是绝无可能。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委曲自己来成全你们的庸俗,他将自身作为仙律之基,任凭你们涂抹、依附、污染……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以自身为棺,为你们这些旧世遗老送葬。呵,那才是他作为天庭新主该做的事。而我,作为他的大弟子,为他送上圆满的终局,才是我该做的事。”
轻笑之后,鹿芷瑶看向白武侯,看着那仙风道骨的中年道人额头冷汗涔涔,灰袍隐隐浮现血锈之色,仿佛赖以存身立命的信仰基石在节节崩塌。
但转瞬之后,白武侯便似如梦方醒,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袍上的血锈被耀白的光华取代。他就像是朝夕悟道一般,脸上唯有即将成全的快意。
“原来如此,一镜上仙的胸怀觉悟之宽广,当真令人心悦诚服,五体投地!我此行回去,绝不会辜负仙祖与上仙的牺牲!”
顿了顿,他竟兴致勃勃地说了下去:“我回去后,会先暗示其余四老,此事或与一镜上仙有关,但措辞语焉不详,只援引上仙您的部分言论,任凭他们发散想象!之后,我会伺机主动寻衅于席家甄家,最好是能诛杀一两名资历尚浅的真仙,而后再做出背后有仙律庇佑的姿态,逼他们怀疑白家已通过一镜上仙,提前在仙律中得了好处!而三大世家若彼此离心,这仙律荒毒就再不堪使用了!”
鹿芷瑶点点头:“行了,这些细节我并不关心,你只管依照我的大方向去做,细节尽可自行其是。堂堂白氏冥宗出手,我相信必有所获。”
“是,是!”
十足的兴奋之后,白武侯很快便收敛神态,回归了往常那一丝不苟的模样,之后向鹿芷瑶再次低头行礼,便抖动道袍,卷开一片晦暗的洞天,踏足其中,消失于罅隙桃源。
而送走白武侯,鹿芷瑶才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十足蠢货,什么狗屁不通的计划,简直脏我的耳朵……堂堂冥宗,内里竟已失智到了这般地步,你们就捧着这毒素入脑的新仙律自我灭亡去吧。”
而嗤笑之后,鹿芷瑶却又自嘲起来。
“不过,对上这种蠢货,我都要动用外挂,强行扭曲其心智立场才能获胜……也着实称不上精彩。不过此次之后,应该不需要你再辛苦了。白家,已经是我凝渊图上的背景物了。”
而顺着这自嘲的笑容,鹿芷瑶开始简单地妆点自己,先是逆运仙元,令其如同锋利的凶器在体内横冲直撞,让本就重伤的身躯顿时雪上加霜……一道道血肉模糊的伤口从内部绽开,将仙人的气血源源不断泄漏于外。就连她一向珍爱的长发也枯槁、焦曲、断裂了些许。如此伤势,越过了某个阈值,让鹿芷瑶整个人都呈现出衰败之相。
在此基础上,她才吞服下一枚仙丹,令身上的伤口飞速愈合……只是伤口虽已闭合,惨烈的痕迹却仍清晰的残留着,那一头光泽饱满的长发,也被她并指成刀,斩去了三成,只余下披肩的长度,略显狼狈地披散着。
至此,她就仿佛是刚刚经历过一场不堪的蹂躏,神态虽从容,却明显只是在故作姿态。
之后,鹿芷瑶特意拿出一面镜子,细细审视着这副卖相,满意地点点头:“虽然刻意了点、流俗了点、擦边球了一点,但毕竟要迁就对手的智力和审美,这样应该就妥当了。”
妥当后的鹿芷瑶,终于沿着一寸门走出了这罅隙桃源。
桃源外,已是人间炼狱。
血河南岸的宋家堡,本是墨州颇有美名的人文秀丽之处,此地既有蓬勃张扬的几个修行大家,更有沉淀了数千载历史的精致古城。每逢春日河水格外清澈之时,便会有船队商旅沿河而来,络绎不绝,而城中的人也会投以热情真挚的迎宾礼节……
但是,这些曾收录于史书的一切美好,如今都已荡然无存。城中遍布断瓦残垣,而充斥在瓦砾与残火之间的,则是数以万计的行尸走肉。
白武侯尾随白澄而来时,只是简简单单的顺手而为,便将这座失去定荒基石庇佑的城市毁于一旦。而在他被强行扭曲心智,受命离间,满怀殉道者一般的心思回归白家之时,也不曾真的低头看上一眼自己亲手造就的惨状。
废墟中,一个熟悉的面孔,载着不那么熟悉的纠结之态,等候鹿芷瑶已久。
“师姐……师姐!?”
秦牧舟见到鹿芷瑶时,便即一惊,许多酝酿在心中的话语烟消云散,不由地疾步上前。
鹿芷瑶却摆摆手:“装的,不必当真。”
“但……莫非是冥宗!?我见到他刚刚志得意满而去,手中似乎是师姐你的……”
“好了,咱们时间都很宝贵,就别作这无谓的寒暄了。”鹿芷瑶说着,嘴角微微牵动,令表情呈现出熟悉的嘲讽意味,“刚刚白武侯是跟在你后面进入洞天的,你但凡真有关切之心,也该闯进去救人了。”
秦牧舟顿时急道:“我被师姐你驱逐出那小小洞天时,不慎迷失于天外乱流之中,刚刚才脱困而出!并,并不知道师姐你遇险,若是知道,我绝不可能袖手旁观!”
鹿芷瑶沉默了下,点点头:“也对,你并非绝情之人,是我错怪你了,抱歉。”
秦牧舟有些手足无措:“呃,也,也不必如此。是我之前让师姐失望了……总之,现在……”
鹿芷瑶说道:“现在,先说你的正事吧,在外面特意等我,是有事情要告诉我吧?”
“……嗯。”沉默片刻后,秦牧舟用力点了头。
“好,我同意了。”
秦牧舟沉默了更长时间,才迷茫道:“什么?”
鹿芷瑶笑道:“你想做的事,我同意了啊。”
“我,我想做……”
“你想带着秦家投降,我同意了。”
这一刻,秦牧舟的面色陡然苍白:“师姐,我不是……”
“不,你就是。”鹿芷瑶摇摇头,“咱们做了上百年的师姐弟,这点心思我还是能明白的。而我也不会让你为难,如今这个局面,你再陪我强撑下去也没意义。而我也的确需要你带秦家投降,所以,放手去做吧。”
秦牧舟面色越发难看:“师姐,师姐,我……”
“别这么害怕,我不是在说反话,也不是要从今以后与你恩断义绝,而是在认真叮嘱你,放手去做你接下来要做的事。不过,在你走之前,我有些话要说,你应该听好。”
秦牧舟这才在脸上恢复些许血色:“我听着,认真听着!”
第459章 往生者
秦牧舟的郑重其事,让鹿芷瑶不由好笑。
“说了不用紧张,只是眼下事态已经落定,便有心说说闲话罢了。你就当做是我的临别赠礼吧。”
秦牧舟不由苦笑:“师姐,你越是这么说,我反而越是心慌……此番我的所作所为,连我自己也深感不齿,只是种种内外因纠缠,令我身不由己。师姐先前说,做过的事情要支付代价,我也早有觉悟。师姐便是想在此取我性命,我也……不以为怪。”
鹿芷瑶笑道:“我还以为你要说‘我也甘愿赴死呢’。前面酝酿许久,又一脸郑重其事,最后只表了个并不值钱的廉价决心……你这种习惯在双修时候很容易被人嫌弃的。好了,闲话不多说,我有两件事要告诉你。第一件事,是咱们师姐弟于天劫后,初次重逢时,我给你讲过的,你还记得吗?”
秦牧舟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当然记得,当时,三大世家联手重立仙律,然而新律却处处似是而非,名为仙律,却近乎魔音。仅仅是静州一地,便因仙律而生灵涂炭,短短数年便令举州亿万凡人灭绝。甚至我的家族也被卷入其中,与白家结下血仇……那正是我最为六神无主,不知所措的时候。师姐你忽然找到我,说要终结乱世,开辟新的纪元。我当时便想,师姐不愧是师姐,无论身处怎样的绝境,总能斗志昂扬,勇往直前,而我能做的,就是跟在师姐身后……”
“好了,先打住,我不是要你忆苦思甜的。”鹿芷瑶伸手打断了秦牧舟的自白,“我当时告诫过你:乱世中,最忌讳优柔寡断。选定一条路,就全力践行到最后一刻,永远不要一步三回头,更不要妄图作墙头草。就拿刚刚的事来说,既然你已经决定要带领家族投向荒芜,又何必在此地等我,非要与我作别?跟着白武侯回白家不好吗?除非是你想趁我重伤虚弱之际,出手给秦家挣个投名状……”
秦牧舟连忙分辨:“我绝无此意!”
鹿芷瑶面色微微一暗,摇头道:“你还不如真有此意!我告诉你,若是咱们劫后重逢那天,你没有跟随我定荒,而是当我异想天开,如癔症患者,与我当场分道扬镳。那么之后你多半会在白澄的劝说下,忍辱负重,强行化解秦白两家的血仇,而后举族相投。天劫后仙道凋敝,你虽然资历浅薄却终归是登天真仙,又有白澄的关系在,秦家更堪为世俗大家,不消多久,你就能成为新天庭的中流砥柱之一,秦白两家的血仇,反而会成为你在新天庭抟摇直上的资本。”
秦牧舟摇摇头:“我从未贪图过权势利益……”
鹿芷瑶说道:“然而乱世中,权势利益的价值就摆在那里,你贪不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若干年后,我整合天之右五州之力,创立仙盟,定八方荒芜,涤荡九州时。你只要别和白橙傻乎乎的冲锋在最前面,挡我去路,又或者违心做出戕害苍生,无可饶恕的重罪,那么你就是我最佳的招安对象。只要你肯和平归降,我非但不会追究你过去荒乱年间的作为,反而会特赦于你,让你和白橙能安安稳稳在仙盟生活下来。届时,你们夫妇几乎毫无风险就能过度到新纪元,甚至有机会成为定荒元勋,既能享受新纪元的蓬勃生机,蒙大律法庇佑,又可独享旧时代遗留在体内的仙家恩赐,处处高凡俗一等……那将是除初代元勋外,再没有人能够享受的特权,而那也是对你,对你们来说最好的结局。”
“啊……?”秦牧舟一时错愕,又一时恍惚,很快便闭目不语,仿佛陷入了美妙的梦境之中。
鹿芷瑶说道:“但你当时选择了信我,选择了舍弃一切安逸,甘冒奇险陪我一道度过最艰难的披荆斩棘的岁月。所以我当时便叮嘱你,乱世中切莫犹疑,既然选了,就不要改。可惜你终归还是忍不住苦楚,半途而废。此时投诚,你已无法全然取信三家。秦家化荒后,只会处处遭人排挤打压,直到你这秦家的领头人也被打断脊梁,彻底沦为丧家之犬。不过,只要能和白橙长相厮守,其实你也不在乎脊梁断不断,对吧?你此次举族归顺,基本条件应该就是要白家人立誓担保,你和白橙最终能双宿双飞,而白家五老也的确答应了你。”
秦牧舟听到此处,只发出无声的叹息。
鹿芷瑶笑了笑,说道:“哦对,你应该还提到了我,以你的性子,纵使明知徒劳,应该也和五老争取过我的待遇。你大概会说,若是你举族归顺,能否看在你的面子上,对我从轻发落?又或者将劝降我的差使,也揽了部分过去,拍胸脯说自己一定能劝我不再固执……”
秦牧舟终于忍不住急道:“师姐,难道不是吗?现在宋家堡的定荒基石已碎,烟坞独木难支,墨州的凝渊图已无出世的可能,八方定荒最重要的第一步都没能迈出去,后面你要怎么力挽狂澜?!单单是白家五老中资历最浅的冥宗白武侯,都能夺你瑶剑,令你受尽屈辱,你又凭什么违抗三大世家的合力?我知你性子固执,以前在灵山上就算被师父关禁闭关上几年,也绝不松口认错,但是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和平安乐的灵山时代了!就算是师父,再见你时,也未必会手下容情。师姐,你醒一醒吧!”
鹿芷瑶笑容不减,仍是点头:“问的都没错,但这些问题,其实在你跟随我走上定荒之路的那一刻,就一直都存在。以你的聪明也一定不是第一天才想到,那么之前为何不问?因为之前无论什么问题,你都会自己答复自己:只要跟着大师姐,什么困难都能克服。现在,是大师姐让你失望了。”
秦牧舟声音涩然:“不,师姐你一直都很了不起,更没有让任何人失望。从天劫后的满目疮痍,一路披荆斩棘走到现在,你已经创造了一个又一個奇迹,换做其他任何一人,都不可能有你的成就。所以我从不后悔之前追随你。若是独我一人,就算追随你到幽壤孽土,我也……”
鹿芷瑶又一次抬手打断:“好了,都已经分道扬镳了,就别再表这些决心了。之后我来说第二件事。也就是我凭什么敢和三大世家正面抗衡。表面看,我是因势利导,利用了三大世家联手之初,彼此尚未互信,内部矛盾重重的绝佳时机。而新天庭以外也不乏强敌,为我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空间。而我主动招揽整合九州幸存的凡间势力,更是顺应了破碎复归的九州天道,这才有了能一时抗衡的本钱。但其实真相并不是这样的,天庭坠落之后,群仙虽十死八九,囫囵的幸存者不过数百人,其中归顺三大家的更是只有勉强过百……但就算只有百余真仙,对九州大陆而言也堪称毁天灭地了。白家五老更是早早就从内斗中集体腾出手来,专注凤湖。而我却直接挡在凤湖的水陆灵脉节点上,堪比马眼中刺,他们居然也忍下了,只派了白武侯一人出面。你以为是为什么?”
同样的问题,鹿芷瑶不久前才问过白武侯本人,所以她也没有再卖关子,而是直接将答案抛到秦牧舟面前。“因为我背后有绝强的靠山,强到任何人都不敢造次的那种。嗯,别乱猜了,白家五老猜到现在都没敢有几分把握,你脑子里的那些答案都是错的。我的靠山,是赤诚仙祖。”
“!?”
这一刻,时光仿佛静止,思维也不再转动。
秦牧舟用了很久很久,才说服自己相信,刚刚听到的那些话不是幻觉,也非儿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