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国王陛下
与此同时,作为观梦者的王洛,也几乎维持不住冷眼旁观的姿态,几乎从梦境中醒来。
鹿芷瑶的靠山,是赤诚!?那个天劫之初就一头坠入幽壤孽土的仙祖赤诚!?
“关于赤诚的事,即便只是闲谈,即便在他死后,也颇具分量。所以我长话短说,免得你承受不住。我飞升后不久,曾在天庭群仙面前大放厥词,唾弃仙律。而当天晚上赤诚就找到我,与我彻夜长谈。当时,仙界看似繁花鼎盛,实则摇摇欲坠,仙律更是崩离在即,他作为群仙之祖以及仙律的化身,早在千年前便预见到了这一天,但千年来他始终没有找到超脱之道。即便期间数次仙门洞开,令凡间寥寥少数天命之人白地飞升,也始终没有人能给他启发,遑论答案。但是,那天我信口开河所描绘的世界,却让他看到了希望。可惜,我心中的盛世美景,与他所立仙律几乎格格不入,何况在仙界病入膏肓之时,区区一副心相虚景,也不足为灵丹妙药。而赤诚背负整个仙界,更断然没有回头的可能。所以天劫终归是无法避免的。但是当天劫之后,仙界不复存在,天庭和仙律也都分崩离析……更重要的是,当仙祖坠入幽壤,尸骨无存时,便等于解开了纠缠万年的镣铐。让他能以全新的姿态,去追求全新的仙道。”
说着,鹿芷瑶不由叹息:“赤诚仙祖能在洪荒年代率先打破凡间桎梏,而后又以一己之力开辟仙界,其实他是比任何人都乐于打破常规,另辟蹊径的激进派。只不过为了接引后来的修行人,他创立天庭,成了大家长一般的仙祖,就逐渐从少年成为了中年,一举一动都不再自由。而幽壤孽土作为三千大世界的基底,既是消化万物的炼狱,却也是洗去前尘的轮回地。仙祖赤诚在幽壤孽土死去,又获得新生。而他此生的目标,就是祝我完成那梦一般的新世界。”
而话题至此,无需鹿芷瑶再多说什么,秦牧舟便已将无数碎片在脑海中串联起来。
“所以,天劫初时,师姐你才莫名失踪许久……你随仙祖一道深入幽壤,将他带回了九州。”
鹿芷瑶说道:“对,堕入幽壤的逝者,唯有以生者的魂魄才能将其引回,然而仙祖的情况又格外不同,对于此世中人,尤其是沐浴在仙律恩赐之下的天庭仙人来说,哪怕只是他的存在的残片,也过于高大了。别说承载,就连直视真容,都可能让自己的存在崩解。好在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心大脸皮厚不尊重人,这往生使者的工作,便舍我其谁。”
秦牧舟只觉天旋地转,魂魄隐隐作痛,更难以置信:“既然你早就有仙祖这样的靠山,为何还要……”
“当然是因为这外挂一样的靠山并不万能,他为了将自己和过去的仙律彻底剥离,几乎粉身碎骨,我如今其实也只是完整承载了一些残片。后面还要想办法给他搭建一个比九州更庞大的容器出来……而这些残片并不足以正面抗衡荒芜,其神通也不能无限使用。所以与其公开出来吓唬人,倒不如藏为底牌,让对手自乱阵脚。毕竟没有打出去的底牌,才最具威慑力。此外,赤诚想要看到的是与旧世截然不同的世界,而若是定荒大业之中,过多借助前人的力量,那么大律法必将呈现瑕疵……所以我最初本打算不借助仙祖的神通,单凭其威慑力来完成定荒。可惜这最高难度一命初见通关的成就,终归是完不成了。在白武侯身上,我已经开了戒,而接下来,就轮到你了。”
秦牧舟错愕之后,立刻意识到鹿芷瑶想做什么,他惊骇之下便要遁走,但浑身的仙元都在这一刻失去了控制。
鹿芷瑶略带无奈地摇头道:“我曾叮嘱过你,乱世之中最忌讳优柔寡断,一旦选定立场就不要改。所以接下来,我会帮你回归正道。与我分别后,你会假意与白家讲和,归顺化荒,同时还会带走我在灵山炼制的定荒璞石作为投名状。白家会在白武侯的影响下,相信你的说辞,接受你的归顺,更给你热烈的欢迎仪式。而在仪式上,你会露出真面目,不惜拼尽秦家,与白家同归于尽。秦牧舟,这就是游移不定的背叛者的剧本,怎么样,你还满意吗?”
秦牧舟此时已经深深低下了头,神色间没有半分彷徨,唯有殉道者一般的狂热。
“在下,绝不辜负上仙的期望!”
第460章 观梦者
秦牧舟的狂热应答,并没有让鹿芷瑶满意。
她沉默着摇了摇头,面上神色带着些许嘲弄,以及更深的哀伤,低声说道:“你真的明白这份剧本意味着什么吗?不让上仙失望,你打算如何不让我失望?讲讲你对剧本的理解如何?你虽不以临机应变著称,却从不乏聪慧急智,应该听过一次,就立刻理解得出,目前这剧本仍有缺憾:即便白家真心信任秦家的归附,在受降和迎宾的仪式上对你们不加提防,但在秦家仙人尽数陨落,凡间山门也遭遇化荒重创的今天,以秦白两家的绝对实力差,即便拼光秦家残部,即便有白武侯作为内应,与白家同归于尽依然是痴人说梦,更遑论还有席家甄家。现在,说说看,你打算如何弥补这个剧本中的漏洞?”
一个简单的追问,让秦牧舟顿时为之愕然,但很快他就单膝跪地,拱手沉声道:“在下……”
话音未落,鹿芷瑶忽然张口,从中吐出宛如创始之初启迪光辉的鸿蒙之音。
“说实话。”
秦牧舟嘶哑着,挣扎着,将后面的话以真实补完:“在下,当尽死力……纵使不成,也可无愧于心……”
鹿芷瑶哈哈笑道:“好一个纵使不成也无愧于心!在烟坞时你就是用这样的心态,对白澄的偷家视而不见,继而导致我与她彻底决裂。你这人选择立场的时候优柔寡断,但在自我牺牲的时候却是果决的不行。因为只要一死就无须背锅,而你,宁可坏人大事,宁可自己身死,也不肯担上一点责任风险,哈,如此性情,这辈子都只能打打顺风仗了。可惜在灵山时候,我却没看出你的弱点。”
说到此处,鹿芷瑶的笑声也逐渐变为自嘲。
“看不透你,却毅然重用你,计划残破至此,我也没资格抱怨别人……所以之后的一切罪责,我自会一力承担起来。但现在,我必须将这个烂摊子收拾好,将几近残破的凝渊图重现出来。”
说话间,鹿芷瑶来到秦牧舟身前,伸手在他头顶轻抚:“之后是我对剧本的详解,其中一些关节,你或许不太乐意听,更难于接受,所以我只能先用些手段,让你能专注认真听到结尾。”
而与此同时,秦牧舟跪在地上,已是牙关战战,仿佛即将面对比死亡更恐怖百倍的未来。
哪怕此刻他已经真心实意站在鹿芷瑶一边,但这份真心实意,却显得摇摇欲坠。
鹿芷瑶叹息道:“可惜如今我手中的仙祖遗产,在强控人心方面并不怎么好用——赤诚老爷子一向厌恶此道,所以他的仙律也远不及如今的荒芜那般善于侵蚀人心,即便能逆转一人的立场,强行施加忠心,却很难准确左右一個人的思维与行动。必须因势利导,驱使他人做些不违背其本心的判断,才能有最好的效果。我能让白武侯调头对准自家,也是利用他对头顶四座大山的厌恶,让他自以为能借我手中的刀去斩内敌,继而成为白家家主,更在新纪元中成为比定荒元勋更尊贵的一字并肩王……但是你,我实在找不到能让你真心实意去拼白家的借口,也没办法像白家人操控白澄一般,让她真心实意倒戈,否则,倒是无需让你承受折磨。”
在漫长的铺垫之后,鹿芷瑶长吐了一口气:“可能你听得有些腻歪,但别误会,我不是要说出来排遣罪恶感,更不是为了炫耀自己的神通权能,而是接下来的事,必须要‘开诚布公’。不将前因后果讲明白,就很难让人乖乖听话。以诚待人,这才是赤诚仙祖的仙律。所以,听好了,牧舟,要让三大世家的白家殁于一役,针对任何白家的‘人’和‘法’都是不行的,因为即便用尽阴谋,绝对的实力差依然无法逾越,所以我们必须找准要害。而如今的白家,要害不在于五老,抑或是自天庭废墟中复现的天外洞天‘白龙潭’,而在白家如今依附的新仙律。”
“说到此处,甄席白三大世家,重立仙律再开天庭的心思都是真诚的,也是必要的。因为仙律的存在对所有仙人而言,都是如同呼吸饮水之于凡人一般的绝对必要之物。失去仙律,对天庭群仙而言不仅仅是钻心剜骨的酷刑,更是剥夺了赖以生存的土壤。越是资历深厚的仙人,日常修行自在就越容易仰赖仙律,于是在仙律破碎的那一刻遭受的反噬也就越重。所以天劫之后,只有你我这般尚未深刻领悟仙律的新人,抑或是靠旁门左道飞升,始终不肯全然认同仙律的返祖型散仙才能囫囵幸存下来。而三大世家在天庭时代就是颇得仙祖信赖的重臣,他们本没理由将自身保存得如此完整……除去一些机缘巧合等外因,最重要的内因,就是他们真的对仙界天庭的秩序有着绝对的忠诚和认同,在仙律破碎的刹那,就有了再立天庭的意志,而那就是新仙律的起点。之后三家联手,将彼此的仙律融合,更是造就了一片幸存仙人的世外桃源。在九州大陆这个毫无仙灵气,甚至被天庭坠落牵累得支离破碎的土地上,保全了数百名仙人的性命。然而反过来说,一旦没有了新仙律,他们与那些在绝望中畸变的仙人,就不会有任何区别。所谓白家五老,届时自身难保,怕是加起来也不如我一根手指。所以,只要破坏了新仙律,别说白家,就连席家和甄家,也能一举而定。只不过仙律高渺,别说破坏,就连触碰也绝非易事。三大世家更是深知仙律的重要,别看平时缝缝补补的时候就像是没耐心的孩子在揉泥巴,但若有谁敢来碰触这块烂泥,他们是随时可以像你一样豁出性命的。”
鹿芷瑶说到此处,微微停顿了片刻,而她掌下的秦牧舟,果不其然已经猜到了后续,浑身汗出如浆,而每一颗汗珠,都赫然凝结这少许仙元,宛如淌血!
“你居然真的猜到了,不容易。三大世家可是到现在都丝毫没有风险意识。或许是平时裱糊的太多,所以对仙律上的破绽也司空见惯。但是,强行融合白澄的神通,是绝对的败笔,因为只要突破了白澄,我就可以突破仙律。嗯,这其实是非常反常识的一点,因为就算白澄身死,也不妨碍她的神通烙印已经深深留在仙律之中,寻常意义的突破,不会对仙律构成丝毫影响。甚至就算白澄被你我策反,站到了定荒一方,也不过是自己中断与仙律的联系,反而将宝贵的神通彻底留在三大世家一边……所以,这也是白家舍得让白澄出手杀人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我在宋家堡留下的定荒基石,对白澄这样的灵山旧人不够灵敏,也不单是因为,让灵山师姐妹同室操戈更能满足白家人气急败坏时的报复心……更是因为,牺牲了此时的白澄,对白家来说并不算什么要紧事,不过让你我破防罢了。”
鹿芷瑶说到此处,神情逐渐变得冷酷残忍:“但是,这个算计是错的,是高高在上的老仙们用数千年时间习惯了仙界的自在,对凡间的术法又无知而轻慢留下的漏洞。他们竟不知道降头咒术的存在……呵,仙祖开辟仙界以来,上万年的时间里,仙界接引的旁门左道之辈不少,但从未有人以巫术降头之道飞升,于是群仙只以为此道为微末小技,不值一哂,何其狂妄无知!”冷酷的笑声之后,鹿芷瑶续道:“但其实,此道不能抵飞升之境,纯粹是赤诚老爷子不喜欢。他年轻时候行走于九州洪荒,见过太多巫人泯灭人性的惨事,便对此有了强烈的排斥之心。所以当他破空飞升,开辟仙界天庭时,虽然有心兼收并蓄,但对巫人的术法却明显排斥,而他占了仙界天庭之位,几乎断绝后来人的道路,巫人历经万年挣扎也无法突破桎梏,最终道统无存,分流消化于魔道三宗之中……而一众魔修,也就亲眼见证了‘修巫祝降头之道者无从超脱’的事实,以至于在魔道三宗中,这也只是无心超脱者的务实之术。但其实,赤诚老爷子从没忘记过当年巫人的神通,痛恨其残忍,却也惊艳于它的神妙。在巫人不得飞升的万年间,他……其实一直都是仙凡两界当之无愧的巫术第一人。而继承了仙祖遗蜕的我,则是此世的巫术之王。”
随着巫术这个答案的揭晓,之后的一切,对鹿芷瑶而言就仿佛顺理成章,她口中的故事被娓娓道来,就如同平平无奇的家常。
但是,其中的冷酷,却足以让任何一个听闻者为之胆寒!
“我会让你,白澄最为眷恋不舍的人,在她自以为幸福将至的那一刻,为她降下绝望。你会亲手杀死她,戳瞎她的眼,毒哑她的喉舌,堵塞她的耳鼻,斩断她的四肢,再剖开她的心肝,将残躯镇压至无尽深邃的幽壤孽土。而待八方定荒之后,我会在仙盟再立白家,以新代旧,令白家连历史也不复存在!至于白澄,她将在三界最漆黑绝望的角落承受永恒无尽,又无人知晓的折磨。这其中的每一丝苦痛,都将化为剧毒之物,令荒芜土崩瓦解!”
鹿芷瑶的声音,回荡于宋家堡的断瓦残垣中,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畸变的行尸走肉耳中。而这些承受不住荒毒,不得已畸变化荒的腐朽之物们,却在听闻到此歹毒之术的刹那,就开始自我溶解!
至于秦牧舟,脸颊上已赫然印着两道血泪留下的痕迹,暗红,腐朽,那流淌下的血泪,比任何毒物都更具腐蚀性!
天地间维持了片刻的静谧,仿佛残存九州的天道都不忍听闻如此残暴的剧本。
而鹿芷瑶,一手策划剧本之人……同样流下了血泪。
“秦牧舟,这个剧本,是你我共同造就的罪业,你的优柔寡断,我的识人不明,都是罪魁祸首!但这个剧本,也是你想要保住白澄性命的唯一出路。当我破坏荒芜,完成八方定荒的伟业,将新纪元的辉煌点亮仙界废墟的时候……幽壤孽土中的白澄,也将迎来解脱的那一天。或许是一千年,也或许是两千年,但我可以保证她终归能活下来。而你,我将如你所愿,在一切事成之后,给你一个再也无需承担任何责任的结果。你既不是留下丰功伟绩的定荒元勋,也不是一时错念险些让定荒大业功亏一篑的罪人,你在历史中不会留下任何名字,你的家族也将在若干年后逐渐流于平庸。但是,如果你和白澄之间的感情真的能洞穿一切罪孽因果,那么或许无穷遥远的未来,当你们都已支付过代价后,还能有重聚的那一天。”
……
当鹿芷瑶脸颊上的血泪,倏然落地的那一刻。这场梦境也来到了尾声。
梦的终结,伴随着世界的强烈动荡,仿佛一场无声无息却又波及全境的猛烈地震。作为观梦者,王洛清楚地看到眼前的一切都在狰狞扭曲着,仿佛被囚禁的魂魄在嘶吼着挣脱束缚。
那段发生于1200多年前的历史并没有到此终止,从鹿芷瑶设计剧本,到最终白家亡于战火,其中还有着太多的故事,以至于最终的历史和鹿芷瑶的剧本呈现出了极大的偏差。
荒芜并没有因白澄所受的难以言喻的折磨而消失,甚至“开诚布公”的赤诚之道也成了荒芜的绝学。至于白澄,她并没有等到一千年两千年之后,而是早早就从幽壤孽土中苏醒,而她腹中的孩子,也显然不在鹿芷瑶的预料之中。
那么,究竟是什么扭曲了鹿芷瑶的剧本?
仿佛是刻意保留悬念,鹿悠悠带给王洛的这枚金叶中,并没有收录答案。
因为截至目前,王洛心中的问题,已经全部得到了解答,至于过程中产生的新问题……鹿芷瑶对此是一如既往的不负责任。
对此,王洛沉默了许久许久,直到梦境的世界已经完全溶解,不复存在之时,他才轻声开口,询问着与他一同见证了一切的,另一位观梦者。
“师姐,你……有什么想法?”
第461章 无名者
王洛的问题,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得到回应,在梦境业已溶解的意识世界,只留下一道逐渐消逝于漆黑的回音。
王洛并不急于催促,而是在回音消失之时,就开始回味着这场漫长的梦境。意识世界在这一刻重新点亮光芒,无数张梦中的画面被切分出来,清晰地呈现于身周,而后随着王洛的思维转动而旋舞,并以各式各样的方式彼此交错、黏连,成为新的线索。
这是王洛在以自己的方式复盘全局,尝试从已知中推衍未知,再从未知中寻找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当然,这是个毋庸置疑的笨办法,如果那些未知那么容易被推演出来,那么师姐就根本没必要在金叶中留下如此明显的疏漏空挡。
不告诉你,就是因为不想你知道,而不想你知道的事,你就必然不会轻易知道。
所以王洛从一开始,就选择了求助场外,可惜得到的回应却唯有沉默。
于是王洛只能在一个笨拙的方向上亲力亲为。
漫长的复盘只后,王洛身边的无数纷杂画面逐一熄灭,而当意识世界重归黑暗时,他才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
检验的结果,几乎等于没有结果,唯一能认定的是,鹿芷瑶在金叶中凝聚的梦境,虽有些删节不全,但其余的一切却都高度可信。虽然个别逻辑称不上无懈可击,但也恰恰因为不够无懈可击,反而更加可信——过于完美的逻辑只存在于故事中,现实是永远遍布擦痕的。
只是,高度可信之余,却有一个明显的疏漏——不考虑结局未完的部分,也存在一個漏洞。
梦中,没有一丝一毫关于自己的内容。
应该说,整场梦境,鹿芷瑶都在有意无意地淡化灵山的存在感。
灵山本应在这场乱世中扮演至关重要的角色:天劫的源头是灵山的初代山主赤诚。天劫后承载新仙律的是82代山主,无暇真仙宋一镜。此外,向新天庭高举起反旗的人是宋一镜的大弟子鹿芷瑶,她身边的得力助手是秦牧舟,而白家视为补天之重器的人则是白澄……可以说就在这场短短数日的梦境中,灵山人已经占据了大部分的主要角色。
但除此之外,鹿芷瑶几乎从不在梦中提及灵山,甚至没有提及其余同门的生死……其他人也就罢了,连王洛都一句不提,就多少有些古怪了。
当然,严格客观来说,这也谈不上什么古怪,毕竟王洛与鹿芷瑶关系虽好,但一个在天劫前就睡进定灵殿的小小筑基,在真仙乱斗的大环境下也着实很难有存在感。更何况鹿芷瑶明显在墨州找到了新欢,那个叫宋鸢的姑娘若没有惨死,多半就要传承鹿芷瑶的衣钵。相较而言,王洛甚至都不敢自信地说自己比她更合师姐的口味。
毕竟自己实在扮不来师姐最爱的美少女。
只不过,这段跌宕起伏的梦境,竟全程都没有自己的存在,还是让王洛感到强烈的违和感,以至于他一直将梦境复盘到了最后一刻,将每一个画面都反复咀嚼至细碎。
最终,他不得不承认,这种强烈的违和感,只能归结为他本人早在心中有了答案,此时再看鹿芷瑶留下的梦境,就难免有些先入为主的判断。
所谓先入为主,是指王洛其实一直都很好奇的一件事:天劫乱世中,究竟有没有一个叫王洛的灵山小师弟,睡在定灵殿里?
还是说,关于王洛的一切,都不过是乱世平定之后,鹿芷瑶闲来无事的一次原创行为艺术?所谓灵山第84代山主,从一开始就是她的一次模拟养成?
而鹿芷瑶迟迟不愿将天劫时的亲身经历告知自己,甚至直到自己听取了白澄的自白,已经不得不去质疑鹿芷瑶的时候,她才终于让鹿悠悠带着金叶姗姗来迟……或许正是因为这段亲身经历,将让她的一个弥天大谎轰然垮塌?
就在王洛的思绪逐渐深入的时候,忽然一个清冷的声音绽放。
“你错了,王洛是确实存在的。”
听到这个声音,王洛错愕不已。
意识世界中并没有突兀地多出一人,说话之人显然并不愿,也难以将自己的形象具现出来。但在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这片属于王洛的意识世界便自然而然渲染出了一张熟悉的笑颜。
只是,那张笑脸很快就在他的面前转冷。
“你认为我现在应该笑?”
王洛说道:“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没有你不笑的时候,所以我也很难描绘一个不笑的你。白澄师姐,鹿芷瑶的解释,你已经全程都看过了……作何感想?”
而王洛的话音刚落,意识世界中忽然就多出一道娇小的白影。
鹿悠悠有些许急切,催促道:“王洛,你看完了没有?我……哇啊啊!”
看到王洛身前那道由他亲自渲染出的身影,鹿悠悠几乎被吓得在意识世界中失却人形。但她终归是现今的仙盟之首,很快认出那是王洛的作品,顿时有些不快。
“别在这个时候吓唬人啊!我心脏都要停跳了。不过,有心做这种无聊的事,看来尊主的记忆,你已经看过并且释然了……白澄的事,当初尊主的确有些许冲动的成分,但是事情也绝不像是白澄以为的那么极端。与其说是尊主卑鄙的欺骗了她,坑害了她,不如说是乱世中的立场之争,根本不允许一个温和的结局出现。白澄的结局,尊主本人也是痛心疾首。而且一定要计较起来,也是白家人先贸然扭曲了白澄心智,才导致后面一连串的悲剧……”
只是,鹿悠悠的话没说完,就见那道人造的画像露出冷笑:“亲手杀人,亲手分尸,亲手令人暗无天日数百年,最后再将罪责都归结于白家人‘先贸然’?!就算鹿芷瑶本人,也不敢当我面说这种话!何况白家为何贸然扭曲我的心智,你这小东西难道真不清楚吗?若被她当真降下凝渊图,完成八方定荒,三大世家人人都要死无葬身之地!怎么,许她主动背弃仙族,却不许仙族百般求生吗?!”
这一连串的质问,让鹿悠悠的神色迅速凝结,继而在排除一切不可能后,锁定了唯一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真相。白澄并没有死,在那个无论如何都已然无路可走的绝境中,她居然活了下来。
活在王洛的意识世界,活在王洛亲手渲染的人像之中。而这其中的意味,已不言而喻。
鹿悠悠汗毛炸立,发出低沉的惊呼。
“王洛,你……想做什么?!”
王洛叹息道:“放心,白师姐如今只是一缕残魂,比师姐腰包里的仙祖残片还要残,这个样子的白澄已经威胁不到什么人了。”
鹿悠悠急道:“她终归是一度登仙之人,哪怕只是一缕残魂,也决不可小觑!”
“所以你认为我现在应该怎么办?把事情做绝,用最为卑鄙的手段胁迫她放弃抵抗慷慨赴死,然后在此时将她再杀一次?师姐当年都没做绝的事,要我来做吗?”
这番话后,鹿悠悠也是无法辩驳,只好问道:“你……依然不肯相信尊主吗?”
王洛笑道:“怎么忽然问出这么可爱的问题了?相信师姐……相信她的什么呢?我从来不以为她会冷酷无情到单纯为了利益纠葛,就对同门师妹下此辣手;她当年那般任性妄为,却始终是同辈人心服口服的大师姐,也是师父那种偏执的完美主义者愿意百般忍让,甚至委曲求全的门下首徒……正是因为她妄为之余,一直都深知分寸所在。同样,我也不觉得她的荒毒论是为了满足一己野心而构筑的虚构理论,因为仙盟已经用一千两百年的时间证明了她真的能让九州大陆变得更好。如果我不信她,从一开始就不会站在仙盟的立场上,把事情做得和师姐一般近乎决绝。更何况,师姐在那片金叶中留下的记忆,虽有些许隐瞒,但基本的说服力还是很足的,当年她对白澄师姐,对师父宋一镜的狠辣,基本也算是有了一个能说得过去的解释。或许对于当年的当事人来说,她是个狠心无情的叛徒,但我苏醒在一千两百年后,已经亲眼见到了她这一千多年的努力,所以,我相信她当初的一切都的确有足够崇高伟大的理想……”
王洛这一连串的相信,却让鹿悠悠越发情急。
因为,作为陪伴鹿芷瑶最久的人,她实在太熟悉这种漫长的铺垫排比句了。无论前面说的多么天花乱坠,重点一定是在后面!
“但是,我也相信师姐不会介意我为了探求真相,稍许自行其是。她这次明明苏醒,却不亲自出面来找我,让我将所有问题都当面问个明白,而只让你带上金叶来找我救火。且金叶中的故事明显未完……所以,你不觉得她这根本就是在鼓励我去探索未知吗?”
鹿悠悠对此更是无力辩驳,甚至于她自己心中都有万般不解,为何金叶中的故事,在回答了问题之余,偏偏还要留下那么多疑问,甚至……让她都跟着好奇不止。
定荒之战时,她有太多的记忆模糊不清之处,当时只以为是自己修行不足,又尚未化形……但现在看来,或许根本是被人有意模糊。
但好奇之余,更多却是不安。鹿悠悠的直觉很清晰地告诉她,若是放任王洛再说下去,再走下去,有些事情就无从挽回了。
但王洛却毫不犹豫地继续说了下去。
“其实,现在仙盟也并不需要我了。挡在疯湖前的唯一阻碍已经被我拔除,荒原赖以抗衡仙盟的唯一王牌已经落败身死。余下的路,根本无需我这满身荒毒的区区元婴相助,仙盟自己也能走得很好。所以,就当是我熬夜加班后请个病假吧,暂时不要管我了。”
说到这个地步,鹿悠悠只能叹息着点头:“当然,你……之前连番恶战,是该好好休息一下。”
王洛失笑:“这话由你说出来,全然是反效果好吗?和你比起来,我现在简直像是磕了仙丹一样健康。倒是你,再不好好调养,伤势就该损及仙基了。你的修行较之常人要艰难许多,每一步都不得有差错,所以,回去睡一觉,养好伤,再对其他人随便找个理由将我的事搪塞过去……好了,鹿国主,能请你暂时回避一下吗?我还有些话,想和白澄师姐单独说。”
被明确下了逐客令后,鹿悠悠终于承认此间的事,已没有自己的腾挪余地,于是沉吟许久后,默默点头,身形逐渐消散,唯有那关切的目光,仿佛仍久久驻留在黑暗中。
王洛叹息道:“师姐还真是找了个相当可靠的接班人,掌权治国五百多年,却仍不失纯善的天性……换做是其他任何一国之主,此时都该奋起余力将我镇压下来。以双方的实力差距,这根本轻而易举。从利弊得失角度来说,更是百利而无一害,可将任何风险都杜绝与未然。”
下一刻,白澄的身影闪现在他身旁,语态颇为讥讽道:“不过是条被愚忠锁死了脑子的兽物罢了。”
王洛提醒道:“你踌躇满志的复仇之战,一多半是毁在那没脑子的兽物手里。她但凡像你一般聪明机灵,在以一己之力独压十万精兵的时候,心中就难免本能生出怯意退意,继而一溃千里。偏偏是她压住了你赖以致胜的王牌,才有了关家父子和我的绝杀。”
“……”白澄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那头小鹿,对当年的事几乎一无所知。”
王洛追问:“你又比她多知道多少?刚刚你反驳她的时候气势汹汹,义愤填膺。但恐怕你的确没想到,当年与鹿芷瑶的决裂,是被自家长辈在背后推动,更没有想过,当年鹿芷瑶曾认真为你和秦牧舟谋划未来……”
“够了,别提那个名字了!”
王洛无奈纠正:“好吧,更没有想过,当年那个女人曾认真为你和秦牧舟……”
“你!?”
王洛笑了笑:“好,那咱们换个话题,比如……白澄师姐,你可否告诉我,我……究竟是谁?”
第462章 一诺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