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这其实和韩德让的套路是一样的,人已经没了,揭开丑闻又需要付出大代价,明智的执政者自然会有所取舍。
当然明面上不能做什么,暗地里还是会下手的,不过辽帝年纪毕竟大了,年近六十的草原人,还能有几年活头?萧远博这一招自救,已经是最为果断的明智之举!
李允则缓缓道:“但现在死无对证,萧奉先终究是死在了机宜司中,我们更不可能去向辽主告状,你准备怎么运用这番推测?”
狄进来时就有了打算:“李公以为,在这件事情上,‘金刚会’是知情者么?或者说,萧远博认为,‘金刚会’知情么?”
李允则目光一动:“会!萧远博会担心秘密泄露!”
“是啊!”
狄进道:“毕竟这个与妃嫔有染的儿子,有一段时间脱离了他的掌控,和‘金刚会’接触的!萧远博肯定再三叮嘱,不能告知旁人,却终究不知双方说过什么,难免疑神疑鬼……”
李允则道:“奉父命,杀其子,‘金刚会’也会疑惑这么做的原因,如果有野心之辈,或许也会尝试套出父子间反目成仇的秘密!”
狄进道:“这是否也是他们不再联系萧远博,继续分享情报的原因?”
李允则颔首:“对于这群谍细的首领来说,忠于的肯定是辽主,如果在明知道臣子有这等行径的情况下依旧配合,那无疑是悖逆之罪!”
狄进有些感叹:“不顾大局,只忠辽主……”
“你认为的大局,和谍探所想的大局,并不是一致的!”
李允则无疑是现阶段最了解谍报人员的宋朝将领,很可能都没有之一:“在谍探的心中,忠于辽主就是顾全大局,也只有这样坚定不移的忠君信念,才能让他们在敌国坚持下来!”
狄进微微点头,纠正了观念,这个年代国家和民族的概念确实不深,忠于国家太过宽泛,忠于君王个人更容易接受:“难怪我用信件试探,萧远博露出惊惧之色,他是怀疑儿子闯下的大祸败露了,‘金刚会’开始与他作对!”
“老夫举荐你为馆伴使,‘金刚会’却又不将此事告知,萧远博心里免不了有所猜忌,你表现得越佳,他越会迁怒于‘金刚会’不提前禀告,让他早早防备!”
李允则抚须笑道:“如今再出现了信件,揭露父子反目,萧远博的第一反应,自然不是我们仅有猜测,并无实证,而是会怀疑‘金刚会’故意泄露!”
狄进也露出笑容:“一旦有了这个想法,那要迫切除去‘金刚会’的,就变成这位辽国大使!毕竟宋人说的话,辽主不会相信,只以为是挑拨离间,而自己人传回去的消息,辽主却是会采纳的,所以相比起我们,‘金刚会’对萧远博的威胁反倒更大!”
如果分析是正确的,这无疑是一个极好的转折点,但狄进没有一味乐观:“如今的关键,是我们没有任何依据,至今为止的一切,还是全凭推测,萧奉先一死,更是死无对证!若是错了,恐怕事态就要一发不可收拾了……”
李允则同样皱起眉头,思索起来。
事关两国大局,确实不能仅凭一己推测,哪怕目前看上去颇为合理,也要慎之又慎!
堂中陷入沉静。
但半晌之后,两人目光一动,却是齐齐开口:“李公,我想到一处蹊跷!”“老夫有了一个验证之法!”
狄进作为后辈,保持谦逊:“李公请!”
李允则也不客气:“如果你是萧远博,担心‘金刚会’发现了自己的丑事,为了保全其族,该如何进一步自救?”
狄进目光一动,立刻反应过来:“李公的意思是,萧远博要先下手为强,反过来污蔑‘金刚会’对辽国的忠心?”
“先下手为强……正是如此!”
李允则赞道:“如果老夫是萧远博,会马上亲笔书信,派人回辽禀告辽主,潜藏在南朝已久的谍探组织‘金刚会’,疑似被宋人收买,不再对辽忠诚!只有先一步让‘金刚会’失去了信任,当‘金刚会’将他的丑事传回国后,辽主才会认为是我朝的借刀杀人之计,不予采信!”
当年对付辽人时,李允则就常用借刀杀人之计,更能举一反三,又接着道:“萧远博身边,可有这样的心腹?”
狄进道:“有一位护卫萧浦打,武力过人,又对萧远博忠心耿耿,如果要中途传信回辽,此人最是合适!”
“很好!”
李允则目光一亮:“此事宜早不宜迟,这两日伱仔细盯住,一旦这个萧浦打突然不见,无论辽国使节团有什么借口,一定是萧远博先下手为强,派心腹回辽送信,这就证明了,之前的推测并没有错误!到那个时候,你要马上作出一副早有预料的姿态,用言语点破萧远博和‘金刚会’之间的矛盾,真正占据主动!”
如果萧浦打突然失踪,狄进事后也能推测出真相,但料敌于先,恰恰才是制胜的关键!
此时此刻,狄进终于能体会到辽人之前二十多年,在河北遇到的是怎样的对手,起身行礼,由衷地道:“学生受教!”
李允则抚须笑了笑,这回换成他问道:“狄三元方才想到了什么?”
狄进道:“我在想,萧奉先如果真和辽主的妃嫔有染,‘金刚会’又得知了这一情况,为何还要让这个人进机宜司受审呢?关键是如何确保他受刑时,不会把这件丑闻揭露出来?”
李允则同样一点就透,面色凝重起来:“你怀疑机宜司有内奸?”
狄进道:“我原本还真没有怀疑过,但如果‘金刚会’一心忠于辽主,那当然不会愿意有损辽主圣名的丑事被外人得知,却又放心地让萧奉先进了机宜司大牢,那就说明受审时,有人能让那最坏的情况不会发生,这就露了破绽!”
“此言有理!”
李允则认同,又问道:“你准备即刻抓捕?”
狄进摇了摇头:“不!不能打草惊蛇,我们这个时候抓捕‘金刚会’的成员,反倒会让萧远博安下心来,必须有所取舍!”
李允则大赞:“好!就该如此取舍!”
再探讨了一些细节,狄进毫不拖泥带水,起身告辞,直到他离开,宅老才入内收拾碗筷,就见李允则已然踱步来到窗边,欣赏着京师晚霞的美景,满是欣然地道:“我大宋有此等英才,来日宰执朝堂,老夫走得也安心了!”
……
辽国使节团入京第七日。
萧远博从房内漫步而出,已然恢复了平日里深不可测的气度威严,哪怕伴随着脚步声,那个可恶的馆伴使再度来到面前,也镇定自若。
“萧正使早!气色挺好!”
狄进寒暄之后,左右看看,奇道:“今日怎么不见浦打兄?”
萧远博心想叫得还挺亲热,不就是看这个护卫没什么心机,有意套话么,淡淡地道:“他外出了,犬子久久不归,老夫终究担心,还是派可靠之人仔细搜寻为好!”
狄进眉头一扬:“那浦打兄何时才能回来?”
萧远博道:“老夫自是希望他早早回来。”
狄进道:“哦,我还以为萧浦打北上回辽,一时间回不来了呢!”
双方的语气都很平和,就好像寻常的闲谈,但恰恰是如此氛围,这一句话更如石破天惊,让萧远博猛地一震,死死地盯了过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提一个醒罢了!”
狄进挺拔的身躯微微前倾,凑到耳旁:“萧正使,你也不想那件事被更多人知道吧?”
第282章 死者身份的解释权,在我们这里!
“老夫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萧远博断然拂袖,丢下一句底气十足的话语,转身大踏步离去,再向宋廷抗议,很快馆伴使就换了个垂垂老朽的学究来,对自己百依百顺……
这一连串画面在脑海中,走马灯似的过了一遍,却终究还是回归现实,面对狄进似笑非笑的面庞,萧远博僵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宋人官员的威胁,他是万万不愿接受的,但就这么一走了之,又实在不敢。
那可是夷全族的下场!
狄进也没有催促,就这么平静地看着对方。
不过恰好就在这时,另一人路过。
狄进目光一动,马上开口唤道:“萧副使,昨日我们聊的那件事,也来跟萧正使说一说吧!”
来者正是辽国副使,闻言笑吟吟地走了过来:“吴绫可备好了?要湖州的,别以次充好!”
萧远博一怔:“吴绫?”
副使邀功道:“淑仪娘娘喜湖州吴绫,恰好南朝官员也愿赠,下官便让他们多备些!”
萧远博面色顿时发青,声音里已经有了些许颤抖:“淑仪娘娘……你们说到了淑仪娘娘……还说什么了?”
副使没有得到应有的称赞,反倒发现大使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心头一惊,声音也颤抖起来:“只是娘娘的喜好……下官绝不敢失了我大辽国体……”
萧远博凝视他片刻,面色勉强恢复正常,摆了摆手:“下去吧!”
副使如蒙大赦,赶忙退下,心里发誓,以后再也不跟宋人讨要礼物了,不然里外不是人,何苦来哉?
狄进目睹着这一幕,嘴角微扬,似笑非笑。
实际上,在昨日跟副使交流之前,狄进压根不知道萧淑仪这个人,也不知这位辽帝宠爱的妃嫔与萧远博的关系,并且还由于回家省亲,创造出了某种可能性。
但今日听在萧远博耳中,狄进就是专门冲着萧淑仪去的,此时的威胁,自然也是有的放矢。
辽国副使无意间做了一回证人,辽国大使同样深吸一口气,做出了抉择,伸手一邀:“狄伴使!请!”
“请!”
这次没了贴身护卫的萧浦打,两人直接到了四方馆西南角的一座池中凉亭,周遭一览无遗,站得最近的侍从也在十数米开外,才正式开启对话。
萧远博既知无法回避,也弃了侥幸,直接发问:“狄伴使想要如何?”
“这个秘密,我吃你一辈子!”
狄进一句话就让对方变了脸,然后才正色道:“请萧正使放心,这等贪婪而必定两败俱伤的想法,我国朝官员是不会有的,在下始终还是那一句话,不利于两国太平的话,不要讲!”
萧远博不得不承认,自己心情上下起伏,主动权已经完全被这個宋人官员所掌控,语气首次软了下来:“本使当然也希望两国太平,不兴兵戈啊!”
狄进不揭穿对方的虚伪,微笑道:“如此甚好,这就代表着你我双方,达成了基本的一致!”
萧远博知道这必然是有代价的,也不迂回,直接想听一听对方的条件:“狄伴使想要什么?”
狄进道:“萧正使先别急,我们在这里期望两国太平,其实无用,这个秘密还有一群知情者,一群很不安定的知情者!”
萧远博当然知道,这些不安定的知情者,指的就是在宋境扎下根的辽人谍探组织“金刚会”,闭了闭眼睛,干脆道:“敌隐、敌烈、宝神奴、燕哥,是姑母当年派入南朝的四名精锐亲卫!”
“四人?”
狄进都没想到对方如此直接,真就把自己国家的谍探卖了,顿了顿道:“可据我所知,那伙人的首领有六位,还以佛家五眼六通为代号!”
萧远博皱眉:“那老夫就不知了,或许是这四人又有同伴,或许是当年南下,本就是六人……”
狄进选择相信对方所言,心中不免有些感慨。
时至今日,他终于知道了“金刚会”头领的名字,却是从一位辽人口中!
敌隐和敌烈,这两个都是契丹语中的勇士之称,也是部落名,许多契丹人都是以自己的部落为名,因此重名极多,称呼时往往以小字区分。
宝神奴和燕哥,则符合契丹人以“奴”“哥”为名的习惯,不仅是下层人,契丹贵族乃至皇族都喜欢此类称呼,如辽帝耶律隆绪,小字叫“文殊奴”,这又是受到佛教影响后的取名方式。
总结来说,没有姓氏的契丹人名多是如此,但没有契丹贵族的地位,不代表能力低下,恰恰相反,当年萧太后能选择这四位,必定是对他们抱有一定的期许,认可他们能在宋境内做出一番成就。
而除了个人能力外,还要对太后忠心耿耿,等到萧绰死后,以四人为首的“金刚会”,也理所当然地效命于萧绰之子,当今的辽帝。
不过光知道辽人名字无用,还得要更加具体的情报,狄进紧接着道:“这四个人的特征?”
萧远博摇了摇头:“老夫从未见过他们,只知这四位原是姑母的身边人,二十多年前南下时,消失不见,族中就传言,他们是来宋做谍细了!”
狄进目光微动。
若论情报的获取难度,辽比宋大得多,但如今看来,也有优势。
比如宋人情报的扩散性快,民间百姓都能了解皇宫轶事,真真假假,众说纷纭,但真正的隐秘难以外传,而辽人底层人很难了解到契丹贵族的生活,贵族之间却不讲究保密,萧太后派了四名精锐亲卫,都被萧氏族人传得近乎人尽皆知。
脑海中念头转动,狄进再道:“时隔二十年,这四位契丹下民如今的身份,萧正使想必也是不清楚的吧?否则的话,他们也不敢公然与你作对!”
萧远博哼了哼:“都到这地步了,狄伴使何必还要明知故问?”
狄进道:“萧正使倒也不必高看我,我还是有许多不清楚的事情,比如此次你们是如何联系上的,又是谁先提出了这次的布局?”
对方越是这么说,萧远博越是不敢隐瞒,沉声道:“早在白沟驿时,就有人寻到老夫,告知机宜司的成立,并商议了此次的对策。”
实际上,馆伴使不是唯一陪伴使节团的宋人官员,早在辽国使节团踏入疆界开始,就由“接伴使”一路接待,先在边境附近的白沟驿,设宴款待对方,再将使节团一路送入京师,交给馆伴使,等到使节团踏上回程时,会派来时的“接伴使”充当“送伴使”,一直送到边境,这样才是一个完整的出使流程。
现在萧远博之意,就是他们刚入宋境,“金刚会”的人员就找过来了,狄进立刻问道:“这个人是何模样?”
萧远博没有迟疑,还真就将对方的相貌特征,描述了一遍。
狄进一听便知,此人是卢管事,在“金刚会”里面代号“神足”,擅长轻功,姐姐狄湘灵曾经在丐首鲁方家见到过此人,但此人太过机敏,未能擒获,不过终究是露了行迹,总比其他人完全隐藏在迷雾中要好。
所以此时此刻,狄进也淡定地道:“此人是‘金刚会’的‘神足’,化名卢管事,由于擅长轻身之法,常常担当联络之责!”
果不其然,萧远博听了后,脸色发生变化,一时间不知是该遗憾,还是该庆幸:“阁下对于‘金刚会’竟有如此了解,看来贵国距离抓捕到这群人,也不远了!”
“那我就承萧正使吉言了!”
狄进笑了笑,又问道:“他们获得那个秘密后,会传回辽国么?”
说实话,事关一国君王的丑闻,如果换成皇城司谍探,即便知道了肯定也会按下去,不然显得伱很能耐,连天子戴什么色的头巾都知道是吧?
但辽人的思维方式与宋人不同,狄进一时间也无法确定,“金刚会”得知萧远博之子与身为嫔妃的义女私通,是先按下不表,还是第一时间传信回国,揭露出这位大辽使臣悖逆君上,不再忠诚的行径?
萧远博对此却有信心:“狄伴使不必担心,即便他们传情报回国,想要送到陛下手中,也非一时之功,到那个时候,老夫的密信陛下早就看过了!”
狄进了然:“贵国上下尊卑,阶层分明,萧浦打又是贵人,亲自送信,确实能后发先至,提前一步上达天听,但有一点破绽,终究无法免去!”
萧远博立刻问道:“什么破绽?”
狄进道:“令郎确实死了!”
萧远博张了张嘴,想要辩解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确实,“金刚会”可以污蔑成在南朝生活已久,逐渐心向宋人的叛徒,但关于他儿子萧奉先的死因,无论如何解释,都无法完全自圆其说,总有些说不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