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开朝?我们英勇的党项男儿,在沙场上流血,而不是在朝堂上斗嘴!”
李德明淡淡地道:“卫慕氏族人来了么?”
亲信官员神色有异:“来了!”
李德明道:“本王的祖母出自卫慕氏,本王的爱妻出自卫慕氏,这本是我党项的大族,却被宋人利用,卫慕山喜那叛徒更是可耻,然本王不会胡乱怪罪,卫慕氏依旧有大批忠心耿耿的族人,他们砍下宋人的首级,是我党项的英雄,让各族好好效仿,各安职责,认真做事!”
“大王圣明!”
众官员齐齐露出敬仰之色。
不得不说,李德明的内政能力确实不俗,哪怕卫慕山喜彻底倒向宋朝,起了一个极坏的带头榜样,他居然也没有对卫慕氏赶尽杀绝。
而是利用家族内部的利益纷争,拉拢打压,分化合作,将原来一批由于亲善宋朝,通过贸易赚得盆满钵满的卫慕族人杀死,再扶持原本落魄不得志的。
那些人本就痛恨于无法从宋人手里获得好处,此时得到李德明支持,赶忙投桃报李,并且以卫慕氏的部曲偷袭宋人村落,绝了后路,硬生生将一个亲宋的大家族,变为了反抗宋人的急先锋。
眼见卫慕氏依旧团结在李氏政权下,其他大族哪怕有些小心思,也都按捺下去,三川口的失败阴影正在飞速淡化。
“宋人有一句话,叫天不假年,本王若能再活十年,宋人未必能占到什么便宜!”
“可惜……可惜啊!”
然而李德明胸口的剧痛,提醒着他,正如越来越撑不住的身体一样,有些事情终究是掩饰不住的。
与宋人在贸易往来上的断绝,暴露出了西夏畸形的生产环境,一旦各个党项部落的生活过得越来越差,又无法通过战争弥补收入,不满的情绪会迅速积压。
通过这二十多年统治积累的威望,倒还能维持一段时日,可倘若自己倒下,那党项李氏立刻就会分崩离析!
所以李德明不再迟疑,决定迈出那一步:“你们与本王一起,上青羊宫,拜会上师吧!”
“青羊宫”、“上师”,这两个名字一出,仿佛有一股魔力,让臣子的呼吸为之一屏,为首的老者更是勃然变色:“大王,青羊宫乃祭祀青羊神之地,如今并非大典之日,臣等为何要去那里?”
李德明侧目,看了看这位忠心耿耿的老臣:“上师可保兴灵安定,我意已决!走!”
“是!”
老者明白了,看着这位大王垂在身侧的手掌中,一抹触目惊心的嫣红,嘴唇颤抖,欲言又止,最终默默地跟上。
相比起尚未完工的皇城建筑群,位于西北一角的青羊宫,不仅基石高耸,堂皇大气,俯瞰四方,宫殿整体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青灰色。
要知道西夏尚白,不是因为白色真的多么美观,仅仅是因为穷,没有多余的钱财涂抹鲜艳的色泽,在这种条件下,连皇城王宫都是朴素的色泽,愈发凸显出这座宫殿的不同凡响。
不仅是建筑的规模,钱财的耗损,一颗硕大无朋的羊头骨,还立于殿门上方,垂挂下丝丝缕缕的绸带,一头头神骏的飞鸟围着绸带,盘桓不定,轻鸣不绝。
跟在李德明身后的,都是执掌大权的亲信臣子,大部分是党项人,也有西羌族,甚至有被收为家臣的汉人,可此时此刻,他们都如敬服神迹般,放缓脚步,对着羊头礼敬,眉宇间浮现出深深的肃穆之感,口中喃喃低语:“青羊神护佑!赐福众生!”
李德明闭了闭眼睛,将忌惮之色压下,带头祈福:“青羊神护佑!保我党项祖业不失!”
双手交叉位于肩膀,对着那硕大的羊头行了庄重的礼节后,李德明拾阶而上,来到了殿宇门前。
吱呀!
几乎是他刚刚走完最后一节台阶,殿门打开,一位身穿萨满衣袍,头戴青色面具,手持骨杖的人漫步而出。
李德明脚步沉稳地迎了过去:“侍者安好!上师出关了?”
“大王!”
那被称为侍者的人点了点手中的骨杖,以作敬意,面具后传出温和好听的声音:“上师得神感召,灵体出游,还未出关!”
李德明并不奇怪,声音依旧平和,却有股不容置疑的坚定:“还望侍者去唤醒上师,本王有要事相商!”
“大王不必焦虑!上师早知大王要什么!”
侍者的面容隐藏于面具之后,但语气里却是似有似无的轻笑,从袖中取出一物,递了过来:“这是宋人还未发出的檄文,请大王过目!”
“还未发出的……檄文?”
李德明神色莫名地接过,翻开一看,脸色很快剧变。
檄文特指声讨敌人或叛逆的文章,但实际上,自汉朝起,对待敌人往往少用檄文,多是征讨叛逆时,才讲究一个公告天下,名正言顺。
所以历史上,北宋是没什么著名的檄文流传于世的,无论是和辽国交锋,还是和西夏厮杀,都是国与国之间的对敌,弄出一篇檄文来没什么作用。
倒是南宋初年,有一篇《代岳制使飞移河南郡县讨刘豫檄》,即岳飞进驻鄂州之前,向伪齐地区散发的声讨刘豫,和对伪齐军民招降的檄文,名传后世。
现在西夏还未正式立国,虽然早早割据一方,可名义上终究是宋辽的属臣,所以的檄文里也是明显的居高临下,以宗主国的身份斥责属臣:
“敕交河西羌族各部军民官吏等,眷惟李氏德明世受王爵,抚纳之厚,实自先朝,然攻犯边关,干国之纪,刑兹无赦,致天之讨,师则有名……”
“天示助顺,已兆布新之祥,人知侮亡,咸怀敌忾之气。”
“王师所至,弗迓克奔,咨尔部族,久沦涂炭,如能谕王内附,率众自归,爵禄赏赐,当倍常科,旧恶宿负,一皆原涤……”
后面的话,李德明没看下去。
他的汉话水平不俗,虽然看得磕磕绊绊,但连猜带蒙,大概明白,就是骂他李氏忘恩负义,然后劝说其他部族,归顺宋廷,之前的恩怨并不计较,一笔勾销。
这倒是没什么,李德明暗暗欣喜,果然宋廷还是宋廷,为了展现上国威仪,用这种云里雾里的话语,河西之地又有多少人能看懂?
那些看懂的,又岂会将意思原原本本地告知看不懂的人?
这份欣然,直到契丹文部分,才戛然而止。
李德明看了几句,脸色就白了下去,等到将篇幅不长的契丹话檄文看完,脸色已是变得难看无比。
这篇檄文之所以还用契丹话翻译了一遍,就是将深奥的语义变得直白,大大降低了理解的门槛。
关键在于,由于辽国是西夏的靠山,党项又没有自己的文字,并且亲善契丹,各个部落里面识得契丹话的,远比起汉话要多,如此一来,根本毋须特定的翻译,只要传阅着,各部落就能看懂。
再结合辽国之前的翻脸,这篇檄文甚至有种宋辽两国结盟攻夏的感觉,至少在一些不明政局的党项部落里,肯定会这么觉得……
李德明将契丹文字反复看了两遍,猛地合上,咬牙切齿:“檄文是谁写的?宋廷怎么允许他用契丹文写?”
侍者回答:“檄文由河东路经略安抚缘边招讨使,并州知州杜衍所写,契丹文的翻译,则是河东路经略安抚缘边招讨副使,麟州知州狄进所做的!特意用契丹文翻译,传遍各部,明显是这位狄相公的意思!”
“狄进……狄进!《定边十策》就是此人进献宋廷的!出使辽国的也是此人!怪不得我儿要杀他!杀得对!杀得很对!”
李德明理解错了儿子李元昊最初的用意,却于最后的结果不谋而合,语气森然地道:“这封檄文,要多久后发出?”
侍者道:“不出十日,就将传于银夏各族,大王现在出发,还来得及!”
“兴灵初定,你让本王去银夏?”
李德明目光沉下,那凝如实质的眼神,好似要穿透面具,狠狠刺入内心:“这是上师的安排?”
“自然不是!”
侍者不慌不忙地摇了摇头:“上师传达神谕,从不命令世人,是在下看过檄文后,觉得大王该动身了,宋人的进攻目标,显然不在兴灵,而在银夏……银夏若失,兴灵必反!”
李德明胸口的疼痛感越来越剧烈,脸上的苍白之色难以掩饰,但眉宇间已然恢复平静。
对方说得没错,西夏有两个核心地域,一为兴灵,一为银夏。
兴州和灵州是政治中心,预定的国都所在,位于黄河之畔,荒漠之中,有七百里瀚海阻隔,即从宋朝的边境进攻到这里,得穿过七百里的沙漠,兵力难及,后勤困难,可谓易守难攻。
除兴灵外,由银、盐、宥、洪、夏几州合称的银夏地区,位于横山北麓,向兴灵提供西夏一半以上的财税,是经济和募兵重地,这里对于宋人来说,没有那么遥远了。
历史上,范仲淹、夏竦等守边臣子的对夏战略,就是横山攻略,即控制横山地区,破掉西夏的东南防线,收复同在无定河畔的银州、夏州,被党项人视为生命的青白盐池,也将落入宋人之手。
不过由于是李元昊带兵进攻,有着战术上的主动,宋廷想要反扑时,两国已经陷入战争胶着,双方你来我往,虽然自从李元昊的军事巅峰,此后的几代夏军都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但宋军想要打下一块地盘,并将之消化,也是千难万难。
靠着一路修堡寨的蚕食战术,啃啊啃啊,凭借几代人的努力,好不容易把横山啃下来了,已是徽宗朝,女真人南下了……
现在进攻的一方换成宋军,檄文里面毫无掩饰,几乎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各部,陕西将出兵,过横山,攻银夏,河东也将出兵,直接由黄河西岸,杀入银夏,两路大军夹击。
历史上这么做,也很难灭掉西夏,因为西夏已经立了国,哪怕宋军能暂时打下银夏地区,也很难在当地此起彼伏的番人反抗中,迎击从兴灵而来的夏军。
而现在,西夏还不是一个真正的国家,只是党项人整合各族凝聚成的一个政权,宋军可以避免七百里瀚海的地形劣势,广发檄文,再一举拿下银夏之地,兴灵地区的党项各族恐怕直接就反了,党项四分五裂之下,沦为如吐蕃那样的一盘散沙,再无抵抗之力。
“青羊神庇护!”
李德明深吸一口气,再度对着羊头行了礼节:“不知侍者可否向神游在外的上师,转达本王的一个请求?”
侍者顿了顿骨杖,微微笑着:“大王请讲!”
李德明以平和的语气,直言不讳的态度,说出了身为大王本不该有的卑微请求:“还望上师寻到我儿元昊,将他带回,本王无能,难挡宋人兵锋,我西夏的生死存亡,就落在这位世子身上了!”
第461章 怎样让李德明早死?
“李德明已入银夏?”
狄进接过大荣复奉上的最新传书,目光微凝:“我朝这边檄文刚刚发出,还未传到银夏地区每个党项部落的手里,那边李德明就从后方的兴灵,匆匆赶到银夏,前来坐镇大局……他来得倒是比我预计中早了很多啊!”
这无疑是个坏消息。
李德明终究当了二十七年的西夏之主,更是中兴之人,从李继迁手中接过风雨飘摇的政权,到了如今侵吞河西,坐镇一方的诸侯,威望确实深入人心。
或许打仗,李德明不如李元昊,但在内政方面,可谓完暴李元昊那个战争狂人。
狄进没有忽视这点,檄文就是要打李德明一個措手不及,料想他之前败阵,党项各部损失不轻,闭了榷场,断了贸易,必须回到后方稳定局势,等到好不容易扑灭了后方的火,前面的银夏又乱了,必然焦头烂额。
现在来得这么快,檄文这一招的效果就大打折扣了,狄进遗憾的同时,又问道:“李德明的身体状况如何?可有任何病痛症状?”
大荣复将前线送来的情报记得极为熟练,眼珠转了转,就笃定地道:“并无这方面的消息!”
“李德明年近半百,按我宋人的年纪,都是知天命的岁数了,这般劳累匆忙,马不停蹄,就毫无病痛?”
狄进不好预言人的生死,但理由也是充分的,断然道:“加派人手,详查此事,这是接下来的重中之重!”
如今是宋天圣八年末。
历史上,宋天圣九年六月,即1031年6月,辽圣宗驾崩,享年六十一岁。
宋明道元年十月,即1032年10月,李德明去世,时年五十一岁。
辽圣宗前后在位四十九年,是辽朝的全盛时期,六十一岁的年纪,对于一位东征西讨的契丹君主来说,已经算是长寿,他的去世也是先逐渐病重,后于行宫驾崩,至少对外而言,并不突然。
但李德明不同,李德明是属于猝然而逝,在死之前一直在准备称帝建国,结果眼见着只有一步之遥,身体突然支撑不住,倒下后没多久就病死了。
依照这样推断,辽帝是日渐虚弱,这样的人随着朝局的改变,死期不能确定,有可能受到刺激,反倒硬撑着一口气,往后拖个一年半载,如大汉神医栗姬,一句话更是让景帝延寿十年。
李德明则更像是身体透支的,如果能支撑,他怎么的也要等到称帝结束后再死,但身体实在撑不住了,才会倒在最后一步。
按照这样分析,这个世界的李德明寿数会更短些,毕竟行军打仗,对于年轻人而言都是巨大的身体负担,更别提这种年近五十,又是一场大败,狼狈逃回后还要费心费力地安抚部下的人。
如果现在传出李德明暴毙的消息,狄进都不会有任何惊讶感,而真要那般,党项李氏就完了。
因为西夏没有合适的继承人。
“经历了辽国翻脸、卫慕氏亲宋、三川口战败、檄文乱人心,继承人一旦出了乱,一捆捆稻草往下压,再强壮的骆驼也得压垮,何况西夏至今都尚未立国!”
“速速去查!”
机宜司的人手来回,消息传递得极快,短短两日后,大荣复就持着最新的传信,前来禀告。
狄进接过看了,眉头扬起:“李德明的随行医师仅有两人?”
“李德明是西夏之主,便是寻常的首领,身边随行的不止这个数目!”大荣复冷笑一声:“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位的身体果然是出问题了,带的医官少,反倒容易遮掩,在手下面前也能展现出强势!”
狄进微微点头,再看完信报,又注意到一处关键:“李德明此次随行的亲信中,以三子李成嵬最得重用,屡屡托付重担?”
大荣复来此之前也看过了,沉声道:“这三子李成嵬的行迹也最明确,我们要不要……”
“不必!陷阱罢了!”
狄进摇了摇头:“这是拿自己不堪重用的儿子当诱饵呢,虎毒不食子,李德明也是被逼到了绝路,用出了这一招!”
李德明有三子,长子李元昊,二子李成遇,三子李成嵬,可能还有更多,但活着长大的就这三位,而李元昊无论是出身、年纪还是能力,都遥遥领先两位弟弟。
这样的好处在于,兄弟之间没有争夺,无论立长立贤,都是李元昊当仁不让,坏处则在于,那两个弟弟被压得太狠,一旦李元昊有个三长两短,这两人中的一人继位,即便西夏没有与宋辽翻脸,三方相安无事,恐怕都撑不起大局。
越是蛮荒的政权首领,越是无法只靠父辈的遗泽,必须要自身具备能力与威望,以鲜血铸就权力,因此李元昊被宁令哥弑了后,后面西夏的皇帝,接连被母族外戚所掌控,大梁太后和小梁太后粉墨登场。
李德明虽然不能预言到未来的事情,但肯定清楚,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唯一能继承大位,安定局势的,只有李元昊,李成遇和李成嵬根本不成。
所以狄进已经清楚,李德明接下来除了安抚银夏,迎战宋军外,还会做什么了:“看来这位西夏之主,接下来的要事就是不计一切代价,找回李元昊了!”
大荣复奇道:“迎回世子李元昊?此人还没死么?”
成王败寇,在所难免,李元昊在辽国中京做的那些事情,如果成功了,那就是战争奇才,可既然失败了,便沦为狂妄自大,不知所谓之辈,在许多人的眼里,这个西夏世子应该已经死在辽国了。
狄进却知道李元昊没死,如果死了,姐姐早就带着道全、迁哥儿、喻平和长风镖局的精锐凯旋,狄湘灵迟迟未归,显然是担心马帮那边撑不住,一旦自己走了,李元昊就会被漏出来,放虎归山。
有鉴于此,狄进下达命令:“加派人手,到辽夏边境巡逻,一旦发现李元昊及相关人员踪迹,速速回报……”
“两地边境太长,不可能完全守住,可以先诱些人出来!”
大荣复目光动了动,提议道:“李德明若想迎李元昊回来,必然派出接应的人手,我们可以先将之除去,断了接应这个世子回国的路线!”
“不错!”
狄进颔首,又叮嘱道:“如今李德明已是穷途末路,无论是他的身体,还是西夏的局势,都撑不了多久,而李元昊无论是世子的传承地位,还是更甚其父的军事能力,都是李德明最后的救命稻草,机宜司接下来的重点,就在此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