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狄进眼睛微微眯起:“仔细说一说!”
雷濬沉声道:“青羊宫专为祭祀青羊神之用,据说这青羊神已经展现出数次神迹,祈雨占卜,无所不应,由此兴灵之地的民众,家家户户都祈求了信物,悬于屋外,日日祭祀!”
“那位能够沟通青羊神的‘上师’,也让李德明敬重不已,其妻卫慕氏曾不止一次入青羊宫内祈福,其子李元昊则被‘上师’点拨开悟,自小聪慧过人。”
“不过李德明虽有意让‘上师’在前朝任职,却被其婉拒,连自由行走于宫城的权力,‘上师’都未使用过。”
狄进听到这里,开口道:“也即是说,此人深居简出,在兴灵固然拥有偌大的声望,亲眼见过他的却少之又少?”
雷濬道:“不错!应该说除了李德明一家,外加身边两位亲近的‘侍者’,其他臣子都没有亲眼见过这位‘上师’,入宫祭拜时,都隔了一层帘布,只能窥到一道伟岸的背影!”
狄进又问:“青羊宫是何时建立的?青羊神的信仰在西夏流传了多久?”
雷濬道:“青羊宫是随着王城一起建立的,青羊神的信仰早在河西流传,但原本信奉者寥寥无几,直到这位‘上师’出现,展现出与青羊沟通的神迹,才有了如今的地位,也就是近十年的事情吧!”
狄进目光闪动,若有所思起来。
雷濬道:“相公,此人会不会就是‘组织’的首脑‘司命’?”
狄进分析道:“‘司命’是‘组织’内最神秘的人物,那东南的‘世尊’还与弥勒教有所关联,存在着追查的线索,‘司命’则是漂泊四方,居无定所,这样的人就算因为某个原因,停留在了西夏,如何会大张旗鼓?”
“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反其道而行之的可能。”
“‘司命’要在西夏做某件事,借李氏政权的力量,就不能太过低调,青羊神的祭祀是此人一手炮制,‘上师’正是一个靶子,引诱有心追寻‘司命’之人接近,以守代攻……”
目前的情报太少,凭空猜测并无作用,狄进说到这里,再度问道:“这位‘上师’在兴灵之地威望显著,银夏各部又如何?”
“这……”
雷濬想了想道:“银夏也有信奉青羊神的,但相比起兴灵就少了许多。”
“这就是深居简出的弊端了。”
狄进淡淡地道:“在兴灵时,由于李德明全家对于这位‘上师’都很尊重,他可以藏于青羊宫内不露面,更增几分高高在上的神秘感,但到了银夏,大伙儿见都没见过这位,也没有看到李德明对于‘上师’的崇敬,只听一个虚名,自然就无法理解此人的地位……”
雷濬怔了怔:“可‘上师’坐镇的是兴州啊!”
狄进提醒道:“站在党项人的角度,李继迁的老家银夏之地,被用来作为抵挡宋军的战场,陷入一片战火之中,如今兴州这片后方重地,却被一个不知来历的‘上师’把持……”
雷濬明白了,眼珠转了转,低声道:“要不机宜司干脆放出消息,这位‘上师’是谍细,当年卫慕氏遇害,就是此人所为,如今占了兴州,随时准备开城投降,迎接我朝王师?”
狄进稍作沉吟,摇了摇头:“此举确实可乱党项人心,但一来揽罪上身,后续难料,二者卫慕氏之死是宋夏之争的开端,万一让党项人觉得这自始至终都是我朝的阴谋,激发了他们拼死抵抗之心,反倒不利于攻取银夏后的统治!”
雷濬心头一凛:“是下官考虑不周了!”
狄进道:“机宜司接下来在银夏地区,散布青羊宫‘上师’的消息,只作陈述便可,不必添油加醋,有不信奉青羊神的部落,自然会因此生出反感之心,毋须我们推波助澜!”
“是!”
雷濬领命而去。
各路情报不断整合,狄进回归沙盘前,拿起一杆自制的小小旗帜,在上面写了青羊宫三字,插在了兴灵之地。
少数民族的政权,往往与宗教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但大多是佛教。
似青羊神这种祭祀,说得难听些,就是淫祭邪祀的玩意,居然能登堂入室,成为令王都朝臣信服的信仰,实在了不得。
“‘司命’……会如此大张旗鼓的行事么?”
“即便不是‘司命’,这位‘上师’与‘组织’之间,应该也存在着某种关联!”
“李元昊身上的那件金丝软甲,卫慕氏离奇的身亡,‘组织’由西域得来的各种原料,都落在此人身上!”
狄进想到这里,吩咐道:“去将甘谷族长乜罗请来。”
一个时辰未到,在外的乜罗就匆匆折返,来到堂前:“下官拜见相公!”
“不必多礼!”
狄进开门见山:“唤你来是有一事相询,你可听过西夏之地,有一位祭祀青羊神的‘上师’?”
“听过!”
乜罗即刻点头,眉宇间更是一动:“相公是不是查到了什么?此人也是‘组织’的一员?”
狄进坦然道:“我有所怀疑,却无证据,你可有根据?”
“有!下官见过‘上师’赐予各部的药物!”
乜罗眼神左右扫了扫,见堂中没有外人,便低声道:“下官为番人各部祈福时,所燃的焚香,所备的药物,与那些同出一源,皆是迷惑人心,长久以往,产生依赖之物!”
狄进道:“你因此怀疑他与‘组织’,甚至与‘司命’有关?”
乜罗沉声道:“‘司命’不可能直接抛头露面,定有调教的忠心传人,替其执掌祭司权势,‘上师’就是如此,但此人越是醒目,抓到他后,能问出的消息恐怕越少,还得拿下‘锦夜’,才能拷问出关键情报!”
狄进目光微动:“听伱之意,有所收获了?”
乜罗语调上扬:“下官正要禀告相公,族中散出去的眼线,昨日在杨家城南看到一个戴着斗笠的高瘦汉子拐入一条偏僻的小巷,所经之处隐隐有美酒的气味,从特征来看,有可能就是‘锦夜’!”
狄进平静地道:“但他不会这么轻易被人抓到踪迹,不是么?”
“是!”
乜罗正色道:“下官很清楚,这个刽子手极为难缠,他若故意暴露行踪,那便是诱敌之计,想要除去我这个弃暗投明的‘组织’叛徒!但他要杀我,我也要拿他,而在麟州境内,他可用的人手绝不及我,我不用正式出面,只要不断加派人手便可,这场较量足以应下!”
狄进知道这位投靠朝廷后,免不了立功心切,也没有一味的泼冷水,话锋一转:“英夫人一案,你查得如何了?”
乜罗收敛情绪,沉稳地道:“相公明鉴,下官根据巴鲁那条线查下去,发现之前确实有人故意提供线索,让我们知晓,无论是巴鲁的意外身亡,还是他与英夫人的关系,都别有隐情,但再往后面查,就没什么新的进展了!而另一条线索,当年英夫人举族逃来麟州,原本也应该有接应人,也被查出来了,只不过有些古怪……”
狄进见他吞吞吐吐,直接道:“现在不是正式的记录在案,只是对于案情的猜测与探讨,你尽管说来!”
乜罗定了定神:“这家人是筚篥族,是麟州番部中排得上号的大族,然事后查明,其父出身武德司,现在应该叫皇城司?”
狄进奇道:“接应‘英夫人’的,是皇城司的人?”
乜罗观察着他的神色:“是!”
“如此说来,英夫人也有出身皇城司的可能……”
这还真是意料之外,但狄进仔细想想,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雷老虎表面上是并州富商,地方豪强,与江湖来往紧密,实际上是皇城司察事,将军曹玮身边的亲卫,安排在并州专为防备西北的夏人,一旦夏人有异动,可以随时向朝廷禀告。
英夫人同样是并州的江湖名宿,拥有偌大的声威,而等到她离开后,江湖威望由姐姐狄湘灵接替,地方豪强则是雷老虎一言九鼎。
想要印证这点不难,一封书信快马送往并州,就可以询问雷老虎,英夫人到底与皇城司有没有关联,而狄进同时吩咐道:“将筚篥族的供词记录下来,拿给我看!”
很快一部供词归纳而成的厚厚笔录,放在了桌案上。
狄进抽出时间,细细翻看,发现被套话之人明显口无遮拦,有的话语甚至触目惊心:
“先父出身武德司,深受器重,手握生杀大权,处置个小小的地方官员,都不用禀告!”
“我胡吹大气?我族为何到这偏僻之地?呵,还不是为了追查那场大案的贼子!”
“什么案子?世上再无一起案子,比它重要,我敢说,怕是你们不敢听啊!”
“也罢……现在早就无人在意了……新朝之上,还有谁记得先父这些昔日忠心耿耿,为了官家分忧的部下啊!”
……
“武德司……皇城司……旧案追查……英夫人……”
看到这里,狄进合起供词的笔录,脑海中的线索串联,缓缓浮现出四个字来:“烛影斧声?”
第465章 岳封:以前我没得选,现在我想做个好人!
烛影斧声。
这件历史著名疑案最初的线索,是从宝神奴口中说出。
他那时关在机宜司大牢里,已近穷途末路,将“组织”扯了出来,并且笃定狄湘灵是从“组织”里叛出的“都君”。
本来背叛了,应该再无关系,但“组织”由于当年参与到一场大案里,是朝廷绝对容不下的,如果狄湘灵真与此有关,无疑会受到牵连。
其后,从“长春”的交代里,也进一步确定,“组织”当年似乎还真跟太祖和太宗皇权交接的事情,扯上关系。
狄进的态度则是,毫无兴趣。
原因很现实,现在是仁宗朝,烛影斧声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赵光义都死三十年了,这个时候去翻开旧情,还是涉及到皇权更迭,且不说能不能查出真相,单单是追查的过程,对于国家的稳定,就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可现在,当这份乜罗看不明白的笔录摆在眼前,狄进已然意识到,想要追查“组织”,似乎是无法避开这桩陈年旧案了。
“组织”与烛影斧声的牵扯到底有多深?
当年开国未久,还算人才济济的皇城司,是否有成员至今仍在追溯真相?
并州的英夫人,麟州的筚篥族人,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其中最为接近的,当然是那位留下许多供词的筚篥族人。
此人的父亲应该是皇城司成员,奉命来到边地察事,后来郁郁而终,留下的儿子也满怀愤慨,这幸好是在番人部落里抱怨,那些人听得云里雾里,不太明白其中的利害,若是传入州衙耳中,恐怕早就被拿了。
即便如此,说这些话的当事人,也已经不在人世,数年前病死了,如今还在番部生活的,已经是他和番人女子所生的儿女。
乜罗在收集证词时,将其家中搜寻了一遍,并未发现任何与皇城司相关的文书,询问其子女后,对方连汉话都说不清楚,只能先将人带走看管起来。
狄进取来一份案录,提笔准备记录,但想了想,还是没有留下纸面上的记录,缓缓闭起眼睛,开始在脑海中归纳目前掌握的信息。
“河东麟州,番人筚篥族内,共有三代人。”
“祖父一代,叫越里彻,汉人名未知,先为武德司秘谍,武德司在太平兴国六年转为皇城司,后为皇城司察事,根据年纪判断,此人主要活动的年代,应该是太祖太宗皇权交接的前后,到病逝的咸平三年。”
“父亲一代,叫轲能,汉人名未知,已经不具备皇城司察事的素养,自咸平三年接过其父的职责,到天圣二年病逝,期间屡屡抱怨,口无遮拦。”
“孙子一代,三子两女,习俗已近蕃化,难用汉话沟通,根据目前的审问,对于武德司和皇城司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根本不知具体情形,传承由此断绝……”
“不对!”
“英夫人是天圣元年,举族前来麟州的,轲能是天圣二年病逝的,那个时候或许已经处于人生的最后阶段,缠绵病榻。”
“退一步说,轲能当时身体还硬朗,可他的老毛病终究改不了!”
“以英夫人的江湖经验,真要全家来投,不可能不事先了解这位同属河东的同僚能力,岂会放心将全族的安危,托付给这么一個满怀怨怼之人?”
“秘谍越里彻,除了其子嗣外,在麟州可能还有别的传人!”
狄进的脑海中,将这位麟州皇城司察事圈了起来,延伸出另一条线,打了个疑问符号。
皇城司在地方上安插的人手,与吏胥一般,都是血脉之间代代相传。
如并州雷彪,如果不是与狄氏产生了交集,他老迈后,皇城司察事的职责和权力,就会传给三个儿子中的一位,以三人不同的处事风格来看,二子雷濬本就是原定的继承者。
麟州的越里彻原本也应该是这样,自己老去后,将自己的儿子培养成继承人。
但从其子的表现看来,显然不是一个能够托付重任的,那么说不得,这位就有另外的传人,且早早与英夫人有了联系往来。
想到这里,狄进又将英夫人圈出,衍生出两种可能。
在关键时刻,英夫人率全族,来投真正的麟州察事,如此一来,她全族的失踪,就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原本的设想,英夫人参与到了某件隐秘的大事中,结果惨遭灭口,实施此事的,是“组织”的精神领袖“司命”,为了保全“禄和”,特意没有让其参加。
另一种是根据目前的线索分析出来的,英夫人一家得到了麟州察事的接应,在其帮助下隐姓埋名,躲藏起来,如此也是失踪。
但无论是哪种,都显得很古怪。
如果英夫人真的是皇城司中人,又查到了“组织”的某些线索,双方本就是对立,“组织”痛下杀手完全正常,何必要这样遮遮掩掩?特意让“禄和”置身之外?
“哪里不对劲……”
狄进总觉得有一种强烈的矛盾感,眉头一动,又将之前的一条线索并入。
太宗朝时期的皇城司,对于“组织”大肆搜捕过,但后来皇城司内部,没有“组织”的任何记录,这个隐秘势力,好似从来没有与朝廷产生过交集。
狄进心里对于那位车神没有半点好感,虽然不准备理会烛影斧声的真相,但也多少猜测过,觉得是太宗做贼心虚,在“组织”相帮下完成了烛影斧声后,先派皇城司大肆抓捕“组织”成员,准备杀人灭口,失败后干脆抹去了相关记录。
反正就是一副气急败坏的反派形象。
可现在想来,抹去记录根本于事无补。
因为“组织”根本还存在着,如果这个势力准备揭晓烛影斧声,宣扬太宗弑兄夺位的真相,甚至给出了某些决定性的证据,让朝廷不稳,皇城司却掩耳盗铃,失去了相关记录,岂不是让朝廷猝不及防,落于更加被动的局面?
赵光义很多事情确实做得让人不齿,但他的能力绝对不差。
这般贬低式的猜测,反倒是受恶感影响,显得不够客观了……
“如果不是赵光义下令,让皇城司直接抹去了对‘组织’的记录,那记录统统消失,一个不留,又会是谁做的?”
“皇城司自成体系,不受两府管辖,想要完成这件事,要么是当朝官家发话,要么是勾当这个谍报部门的内侍宦官实施,至不济,也得是部门内的知情者!”
“这样的人,抹去‘组织’的相关记录,对于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难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