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南丶
“你就不怕伯灵接任了上将军的位置后,会因为玄微被贬斥乃至于去世的事情施压于你?”巨子的眼睛里似有光芒显现,声音也微微抬高了一些。
第六百四十六章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仲夫子摇摇头,轻声道:“臣相信孙军师不会是那样的人,若真有那样一天,臣不过是自食其果罢了,但如今的墨家,需要这样统领千军的大将,既然如此,这便是公事,举荐之事责无旁贷。”
“好一个公事,也不枉我今夜让你来。”巨子欣慰地看着仲夫子,终于笑出声来。
黑暗空旷的大殿里,巨子的笑声在各处回荡着,显得有些悠远,也带着几分寂寥。
“伯灵接任上将军的事情,你不必再说。这并非是我一心埋没良才,只是这件事情我也跟伯灵商议过,可他说自己身有残疾,实在不适合接任上将军之位。他宁肯继续当个军师,也要腾出这个位置以待将来的将才有施展之地。”
顿了顿,巨子微微叹息道,“我也看得出来,玄微去世的消息,对他打击不小。既然他百般推辞,那我也不便强要让他去做这个上将军。”
“可这……”
“听我说完。”巨子抬了抬手,微笑着道,“上将军之事,终归没有那么重要。虽说伯灵不肯接任上将军之位,然则这墨家军是玄微一生心血,伯灵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冷眼旁观。所以,我准备把把墨家军的指挥之权全部交给他,这样一来,他当不当上将军,只不过是个名义上的事情。”
仲夫子低着头,没有说话。
尽管平日里他最为看重礼法,信奉“名正言顺”之说,但巨子所言句句在理,所以他当然也没有什么可反驳的。
说到底,名义之事虽然重要,终归也非根本。
只要孙伯灵能接管墨家军,那么等于统领了整个墨家大部分的兵马,就已经等同于是半个上将军,没了这名头又如何?
想到这里,仲夫子对巨子越发敬佩起来,又鞠躬问道:“那么敢问巨子,什么是真正重要的事情?变法么?”
“变法自然也是重要的,甚至可以说……变法已经势在必行。”巨子轻轻吐气,目光深邃,“但现如今还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这也是我为什么让你深夜来此的原因。”
“既然如此,还请巨子示下,纵然千难万险,臣也绝不推辞。”
“你当然不能推辞,因为这件事情,我也只能交给你。”说到这里,巨子缓缓开始起身,犹如在黑暗之中升起一座大山,声音变得越发低沉起来。
巨子或许已经苍老,却依旧还是个宗师境界的强者,但从这一刻,从他身上迸发出来的威势却不是修行者的威势,而是一种……
王者气度。
仲夫子几乎梦回数十年前,自己还年轻的时候。
那时候他还不是夫子,只不过是个家道中落的贫寒学生,靠着稷上学宫的月钱艰难度日,也是在万人群体之中,他遥遥地见到了巨子,而巨子恰巧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与他对视着笑了笑。
那时候巨子已经是巨子,并且在他的治下,墨家几如不断升起的旭日,向着四方迸发出耀眼的光芒。
他又何尝不是被这样耀眼的光芒所吸引?
“上卿仲倪听诏。”有那么一瞬间,仲夫子几乎以为巨子吐出的是滚滚雷声,否则怎么会震得他几乎抬不起头来?
“臣……听诏。”
巨子低着头看仲夫子低伏着的头,微微笑了笑,随后把手中早已经准备多时的竹简打开,朗声道:“天行有道,万物生灭自有其理,非人可夺。今墨家巨子墨狄,执掌墨家已八十三年,今有感年老体衰,虽居于高位,亦难再行国事,统领群贤……”
仲夫子跪在地上听着巨子的话,脸色却越发苍白起来。
尽管他也大胆地做出过一些猜想,但当这些猜想真正变成现实的时候,还是让他有点猝不及防。
也对,比起兵事、变法,墨家还有什么事情最为重要?
自然是巨子之位。
谁都知道巨子已经老迈,迟早有一日会选定自己的接班人,可仲夫子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今日,就在此刻,巨子会突然地宣读禅让诏书。
而且看这意思,巨子正是打算把位置传给自己!
“……昔日我墨家先祖尚贤让能,乃成流传之佳话。墨家上卿仲倪,仁能善断,明不伤察,直不过矫,能为此大任。今墨狄仰瞻天文,俯察民心,知天命之变,追踵先祖之典,禅位于仲倪。望其内能勤修德政,抚慰民心,外则镇抚边境,徒治稷城,复我墨家失土。”
说完最后一句话,巨子的眼眶也微微红润,不过并不是因为不舍这一权位,而是对于自己终于完成了此生最后一件大事感到欣慰与松解。
“仲倪,奉诏吧。”巨子轻声道。
仲夫子缓缓地抬起头来,却已经是泪流满面,声音哽咽道:“巨子这是做什么?仲倪何德何能,受如此之重托?何况巨子如今身体尚且康健,统领墨家诸贤尚需要巨子,如何能在此时禅让?”
巨子,或者说如今已经不再是巨子的墨狄低着头,微微露出了笑颜,缓缓道:“此事我也有过深思,把位子交给你,确实是我最好的选择。”
他望向大殿外的夜空,远方的星光零星,万古不变的长夜依旧像是往常那般宁静,从不会因为某个人而改变。
“我老了,终归有一天是要把位子让出来的。与其在病榻上垂死呕血传位,倒不如趁着如今我还有些力气,把最后这一件事情妥妥当当地做完。”
“这些日子我和师兄比斗,已然耗尽了我的阳寿,剩下时日至多不过五年,但变法一事非一朝一夕可定夺,真正要打下稳固的根基,还是得历经数十年不断的坚守才有可能。”
“既然如此,我继续在这个位置上坐着也只是误国误民,死后更无言去见墨家列位先祖。”
“我已经让人发了巨子令,召孙伯灵回朝,黑骑也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助你稳定朝局,这墨家,日后就交给你了,望你能不负这份信任吧……”
“至于商炀一派,若是真有什么不合的举动,你下手大可狠辣一些,彻底断掉墨家朝堂之混乱局面。当然……若是他们没有叛逆举动,尽可能地留下他们的性命吧,毕竟我墨家做事凭大义,杀戮虽可收一时之效,终归后患无穷。”
“之所以我会选你,也是因为这一点。你向来仁义,有宽恕之心,在你治下,百姓或许也能安居乐业。而法家一道……虽也可用之,可若真以商炀方略,我墨家迟早变成一个漫无边际的战争机器,即便有望一统天下,却也有违我墨家先辈们的立国初衷……”
“或许……还是因为我终归放不开那些小节,才做不到所谓的大仁不仁吧……”
巨子絮絮叨叨地说到这里,声音已几如梦呓。
仲夫子静静地听着,心中悲意越发浓郁起来。
半个时辰之后,仲夫子终于缓缓走出大殿。
巨子再度消失了,而在机关城的第五层,有一具冰冷的尸身还没有闭上那双紧盯着他的眼睛。
他会信守承诺,静静地在黑暗中等待死亡的到来,守护着满墙成百上千的墨家先辈们的牌位,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这一宿命。
而那名刚刚接引仲倪的墨者于黑暗之中缓缓现身,跪倒仲夫子身边,低声道:“巨子在上,墨者诸位弟子从此后皆听从巨子之名。”
仲夫子看了看他,微微点了点头,问道:“你就是现任的墨者领袖吧,说起来这是我们第一回见面,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白起。”
第六百四十七章 沧海帐下
“想不到短短半月之中,墨家朝堂就发生了如此巨变,实在非人所能预料。仲夫子居然成了新巨子?嗯……这倒也在情理之中,刘德,你先前所料如今果然成真,只是没曾想时间上居然会提前了将近二十年……”
远在千里之外的洪关,曹孟再度看了一遍夏侯发来的信函,也是对墨家朝堂的变化唏嘘不已。
而坐在他对面,几位领兵大将正一起正在篝火上烘烤着地瓜,柴火噼啪作响,地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关长羽接过曹孟递过来的军报,却已经不打算再看第二遍,而是有些振奋地道:“既然如此,我们要不要大举发兵,趁着墨家朝堂新巨子登位,朝局动荡之时,直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说不定一鼓作气之下,我们一路都能打到稷城去。”
“二哥这话说的不错,正该如此!”关长羽那边话音刚落,张翼便已粗声响应道。
张翼是个直肠子,平日里想到说什么说什么,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身,直言道:“国主,照我看,之前不过只一场小败而已,你何必耿耿于怀,搞得我们都缩在这洪关里憋闷。这时候正该好好出去打一仗,这一次咱们不分兵,直接合兵一处,一路打到稷城之下,一雪前耻!”
关长羽本来还打算说策划一些战略,但听得张翼这一番言论,有些忍俊不禁:“三弟气魄倒是挺大,只是这……实在太过简略了一些,想让国主合兵一处,那不如到时候就让你做前锋如何?”
“那是当然,我老张没得在怕的,那次黑骑夜袭营地的时候,要不是国主不肯让我带人冲锋,说不定我能在万军从中把孙伯灵的脑袋给揪下来!”
被关长羽夸赞之后,张翼有些得意忘形,拍了拍胸脯道。
“国主要不是阻了你,说不定你的头现在已经插在黑骑的枪尖上了。”关长羽有些无奈自己这个三弟的性情,“我说三弟啊,什么时候你能好好改改这吹牛不过脑的习性?”
这一下,一旁坐着烤地瓜的典韦也放声大笑了起来。
这时,一个似乎有些不和谐的声音响起:“几位将军,以我来看此时万不可动兵。”
被这一句话所引,几人都将目光投往那个方向。
其实他们不用看,光听声音便已知晓说这话的人正是曹沛。
如今的他也是军中的统军大将之一,与张翼同级,可他毕竟是曹孟的儿子,自然时常令人另眼相看。
曹孟商议军事的时候,大多会让他在场,也是希望这个儿子能学到军中谋划之事,算是对他的一种锤炼和培养。
关长羽看着曹沛,微微皱眉道:“公子这话是何道理?此时正是墨家朝局最为动荡之时,要不然孙伯灵为何放弃原本趁胜追击的机会,转而收缩军队?若是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岂不是又给了墨家喘息之机,到时再打岂不更难?”
曹沛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看向了曹孟,一时有些踌躇。
曹孟哼了一声:“你看孤做什么?孤虽然说让你少说多听,但并没有说让你当个木偶,既然有看法,说出来便是了。”
听到曹孟回应,曹沛才微微松了口气,随后拱手作揖到底,说道:“父亲在此,几位将军又都是战场上的名将,我一介晚辈本不该多话。”
“只是听得几位将军的方略,儿子担心贸然出兵并不能如预料中那般势如破竹,说不定还会因为莽撞酿成大祸,此番迫于国家大事,我也应该一抒己见,若有说错的地方,还请父亲和各位将军见谅。”
听曹沛说话不卑不亢,坐在角落一直保持沉默的刘德眼中露出了几分赞誉之色,嘴角微微翘起,点了点头。
曹孟则是玩味地看着现下唯一成年的这个儿子,扬着下巴,道:“那你倒是说说,几位将军想要出兵到底哪里贸然了?又会酿成何等大祸?”
“是。”曹沛点点头道:“儿子认为的原因有三,第一,几位将军所说的朝局动荡,我看不然。”
“怎么说?”关长羽问。
“如今墨家朝堂虽是新旧交替之时,可仲夫子是奉巨子的诏书而登位,所行之事名正言顺,墨家朝中大臣自然会遵从巨子诏命,各司其职,即便有人不服,最多私下闲议几句,断不敢当那逆贼之名。”
“其次,仲夫子本就领政多年,在墨家拥护者、门人众多,又非年少之君,不会有主少国疑,强臣夺权之事,又谈何朝局动荡?”
关长羽点了点头:“还有呢?”
“还有则在于孙伯灵,此人军政之才,不逊王玄微,并且他在朝堂之中向来没有派别,无论是谁登了位,都不至于将矛头指向他的统兵大权。”
“墨家军这些年似有所衰退,却依旧还是天下第一的大军,探子不止一次回报墨家光主力大军就至少有四十万,只要这四十万都还受孙伯灵的统御,那绝非轻易可胜之敌。”
听到这里,曹孟也颇为满意,微笑道:“那第三呢。”
“第三,我军出征至今处处可现疲敝,虽如今入主洪关,粮草却已连日紧缺,不少营中每日只能喝上两顿菜粥,饼子都只能按人头分,多一块都没有,之所以能维持至今无人闹事,全靠父亲和几位将军一直以来积威深重,可一旦上了战场还吃不饱饭,士气必定大衰,将军们说再多话也是不管用的。”
等说完这三点,曹沛环顾四周,最终把目光落到曹孟身上,恭敬道:“儿子以为,如果真按照几位将军的,再打上一场大仗,只怕还没等我们打垮墨家军,自己就先垮了。”
他说完之后立即往后退到自己的位置,低着头只等曹孟发声点评。
曹孟轻笑一声,对着关长羽几人道:“你们都听见了?你们怎么看?”
此时张翼的神情都不再像先前那样狂热,虎着一张脸,却是不自主地点了点头,典韦把烤好的地瓜分了分,露出有些憨厚的笑容道:“局势什么的,我也不大懂,不过我觉得公子言之有理。”
“何止是言之有理,简直是真知灼见啊。”关长羽与刘德交换了一个眼神,哈哈大笑起来,“确如公子所言,这一仗不能打。”
曹孟看向张翼。
张翼愣了愣,确信曹孟的视线在自己身上,连忙摆手做无辜状,道:“国主你别看我,你们都知道的,我老张整个一粗人,上阵打仗我绝无二话,可墨家朝堂那些事儿我听了都头疼,倒不如喝酒痛快,总之,国主哪天想打的时候知会一声,我保管摔了酒碗就提着矛打头阵。”
“你呀,活该天天被刘德骂,你不是粗人,你就是个二愣子。”曹孟忍不住大笑起来,又看向刘德,“刘德,你怎么看?”
开始到现在,刘德似乎一直没有插言,只是平静地坐着,目光似乎看向十分遥远的地方。
听见曹孟问话,他微微笑道:“公子所言,的确有理,不过我看国主心中其实早有答案,又何必多此一问呢?”
“数你最狡猾。”曹孟无奈地叹一声,然后看向曹沛,目光流露出少有的欣赏,沉声道:“看来你在军中这些日子是有些长进了,先下去吧,我和几位将军还有话要说。”
本来听到“有些长进”一句,曹沛还有些兴奋,可惜随之听见那句“下去吧”,终究生出一些失落感,但他咬了咬牙,还是稳定了情绪,将失落都埋进了低头的行礼间,作揖道:“是,儿子先行告退了……”
第六百四十八章 撤军
等到曹沛离去,曹孟看向行军地图,微微叹息道:“说起来,这还得怪孤冒进,若当初不是孤决定分兵前行,也不会被孙伯灵趁虚而入,或许今日还真能如你们所说,趁虚而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刘德微微笑着道:“国主察觉到了?”
曹孟一拍大腿,笑骂道:“废话,你能看出来的东西,孤难道就看不出来?墨家军前方胜了一仗,更知道我军粮草不足,本可以乘胜再压我东南一边,截断我军最后一条粮道,可如今墨家军龟缩不出,甚至主动收缩战线,以孤的计算,此时孙伯灵大概已经离开了战阵,领着人马回稷城帮仲倪巩固朝堂去了。”
“墨家大军群龙无首,自然要转攻势为守势。”
“沛儿说的第二点虽然有理,终究他还是年轻,没有看出墨家朝堂之稳,不单单在于仲倪,更在于孙伯灵率下大军。趁此孙伯灵不在军中之际,此战难道真的全无机会么……”
“国主,这一战……不该打。”刘德轻声道。
曹孟点了点头,叹息道:“不错,有机会,但无异于赌博。打仗的事情,虽说无险则无胜,但当下我军士气不高,若强行开战,输面太大了些。”
“若要是换作孤当年只身北上的时候,输了倒也没什么,反正一无所有,横竖只有孤一人的生死罢了,然而此番关乎沧海国运,关乎将来能否天下一统,不得不慎。”
“既然如此,国主打算怎么办?”
听到这个问题,曹孟也不好回答,只是闭目沉思,良久后道:“刘德,我军粮草剩余几日?”
“国主心中想必也很清楚……”刘德道:“虽说我们这些时日以来巧立名目从那些大户豪绅家弄来不少粮草,可大军行动,吃饭是头等大事,军中个个又都是大肚汉,估计……撑不到五日。”
“五日……”曹孟抚摸着自己的胡须,又问道:“那五万俘虏情况如何?”
刘德的语气十分平淡:“按照国主的意思,每天两顿,一人一碗菜汤,三块面饼,这已是我军所能给出的最多的粮食了。”
说到这个,张翼突然来了气,猛一巴掌拍在桌面上,骂骂咧咧道:“国主,我老张还是得说两句,那五万俘虏吃得也忒好了些,你看咱们现在自己人都半饥半饱的,结果还要给他们分粮食,何必呢?国主你是没见那群王八蛋的样子,眼见拿到手的三块面饼和菜汤,居然还说我们是故意在亏待他们,老子真想拿着矛一人一下全给他捅死算了。”
“张翼!你放肆!”关长羽看见刘德脸上的表情越发晦暗,立刻呵斥道:“分食之事,本就是国主决断,哪论得到你在这里谩骂!”
“没事。”曹孟摆摆手,“我知道大家这些天心里都积着些怨气,说说无妨……不过,张翼你可别真拿着矛去杀人啊,否则……别怪孤翻脸无情了。”
张翼低声咕哝:“要不是二哥那天拦着我,我早杀了……”
随后他的背上又挨了关长羽一拳,这才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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