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使奥斯卡
这些时日侧身王仁恭军中,李世民和长孙无忌都已经见识到了马邑鹰扬府。这支军队,装备甚精,骑军比例颇高,行动整肃,冬日长途行军不以为苦,军士壮健结实,也自有一种剽悍意味,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强军了,李世民也真正明白为什么父亲对王仁恭这般忌惮。
但是现下这些马邑鹰扬兵却是如临大敌,全军夜中调动,只是这般景象,就能看出马邑鹰扬府上下颇有些紧张慌乱的意味。对恒安鹰扬兵的畏惧,已然是再分明不过!
夜色之中,李世民的瞳仁深处,似乎有火在燃动一般。
“真想看看这些恒安兵到底是什么样子啊……要是这支精兵归于河东,要是这支精兵归于我手!”
生平第一次,李世民话语中,吐露出了他勃勃的雄心!
面对名分早定的兄长压力,面对所有人的不看好。李世民仍然未曾安于命运,努力寻找突破之机,现下似乎就在这云中精兵身上,看到了一丝机会!
长孙无忌微微颔首,完全清醒了过来,又化身成为李世民身边的合格幕僚。
“王仁恭对我河东军有号令么?”
李世民冷笑一声:“视而不见,什么号令也无……长孙,你看。”
李世民伸手指向前面,长孙无忌望去。就见一支马邑越骑,约有一营军马,正从夜色中开来。在距离河东军营地尚有一两里的地方停住,骑士纷纷翻身下马,立下马桩子,而将领则还在马上,不住向着河东军营地瞻望。
这一支骑军调动而来,看似在随时等候大营号令而动,但所在位置,扑向河东军营地一马平川,一个冲击即到,明显就是用来防范警戒这五百河东军的!
长孙无忌望向李世民:“二郎,我们身在险地,不管什么样的变故,不管出了什么样的机会,首要之策,还是确保自家平安,不可轻易行险!”
长孙无忌这句话,李世民却似恍若未闻,只是望向远处:“只等天明,就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事了……我们总不能白来这一遭!总有机会,总有机会!”
第四百二十三章 杀王(十二)
徐乐坐在马背上,在夜色中缓缓向大营中回返而去。
韩约步离跟在徐乐身后,警惕的只是注视着左右动静。
眼见得已经到了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刻,天上星光隐去,朝阳未升,在夜色中,超出几步距离就已经不大能分辨,只能隐隐看出人马的轮廓。
寒气迫人而来,这个时候,往往也是人在一天最为困倦,最为疲乏,也最为放松的时刻。
但从徐乐以降,这些浑身挂满寒霜的玄甲骑战士,每个人却没有丝毫疲倦之色。在黑暗中,每个人都不住的望向东方,等着朝阳的升起。
朝阳一起,这场恒安军最大的赌局,就要开始了。而这场赌局,最后成败干系,可以说都系于徐乐一身!
陈袭坐在马背上,双手被捆。他和几名亲卫被一条长绳系成一串,绳子另一头牵在韩小六的手里。还有几名玄甲骑在左右看守,带着他们缓缓向北。
虽然被如此捆成一长串蚂蚱般带回去着实有些难看,不过对老军汉来说,颜面什么的不要紧,性命还在就是好事。陈袭老老实实坐在马背上,偶尔打量一下左右。
身侧那些玄甲骑战士,身上都透着一种莫名的杀气,一看就是不好惹的样子。赤手空拳的想要挣脱逃命,多半下场不妙。更不必说走在前面那个徐乐,被擒时候一槊飞来之威,现下陈袭还记忆犹新,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生出无从相抗的念头!
不过陈袭也没有半点这样的心思,他胸中只是转着一个念头。
刘武周怎生就要投降了呢?难道还真有上位之人,把几万百姓的性命看得比自己身家性命还要重要?
刘武周平时声名甚佳,但这是平日里能装得出来的。但这投降,却是实打实的事情,真的束手将自己交到王仁恭手里,那就只能任王仁恭宰割。这却是再装不出来的东西!
落在自家手里陈袭的心思如何,徐乐没有半分要去关注的意思。这些时日,徐乐手里斩杀的突厥悍将,马邑选锋,已经不在少数了。更是擒了执必思力又扔下了山。一个个去揣摩他们败在自己手里是什么想法,估计得累死。
徐乐坐在马背上,只是想着天明之后的事情。
这一场诈降之策,到底成败如何,实在是难以逆料。自己也不知道,到天明的时候,刘武周打出旗号,护卫着几万百姓,摆明自己是来投降的态度。这些看似老实不敢出来接战的马邑鹰扬兵,到底是观望着几千军马几万百姓通过狭窄山道,直抵王仁恭面前。还是出来接战,先将这几千军马几万百姓斩杀干净!
毕竟有几万百姓的累赘在,恒安鹰扬兵的战力也大打折扣,马邑鹰扬兵,说不定就有了出而野战的勇气!
就算是王仁恭决定受降,受降之际,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还有没有对王仁恭行决死一击的机会?这都在未定之天。
不过,这又有什么其他选择呢?
夜色中,不断能听见马蹄声响,还有甲叶细碎的碰撞声。这却是一支支夜间巡哨的军马撤了下来。
暗夜之中,这些恒安兵互相应答之声不断低低响起。语声都是短促而干脆,没半句废话。
“可是玄甲骑?可是乐郎君?末将等是甲骑左营前队,哨探一夜,未曾发现敌踪!”
“乐郎君?玄甲骑?末将领中垒前营左队,哨探一夜,未曾发现敌踪!”
一支支哨探队伍现身,然后跟随玄甲骑而进,渐渐汇聚成一支规模越来越大的军马。每一支哨探队伍,都对徐乐恭谨的报上各自番号,然后加入队列之中。徐乐对他们也就是含笑点点头而已,也不多说什么。
这些恒安兵,还有玄甲骑,都是一身寒霜,沉默而行。数千云中精锐带着大队百姓突然出现,只是用哨探队伍,就彻底压制住了马邑鹰扬府守军,让他们不敢出军寨半步。已经再明白不过的展现了威力。
也是告诉这些马邑守军,明日咱们虽然要宣布投降,但你们乖乖看着我们投降就好。要是想趁势拣什么便宜,想恒安兵全军覆没,那马邑鹰扬府上下,也要被我们拖着同归于尽!
徐乐看着这些云中男儿,也微微有些感慨。
这都是自己成长以来,最熟悉的边地汉子形象。粗鲁,剽悍,刚烈,轻生死。和他们一起拼杀疆场,实在是人生快事。也许就这样一辈子纵马疆场,痛快厮杀,也是不错的选择。
若是侥幸击杀了王仁恭,自己到底是离开,还是干脆就留在这云中之地,和这些汉子一起,继续与突厥血战到底?
这个时候,徐乐才发现,自己对马邑郡这片土地,对马邑郡的这些人,感情是如此之深。
这些事情,留待以后再想罢……无论如何,也要先杀了王仁恭!
徐乐轻轻咬紧了牙关。
黑暗之中,又听见一声询问:“乐郎君?”
这声音颇为粗豪,徐乐一听就知道是尉迟恭。
这些时日,尉迟恭颇为消沉,一路上都没打几个照面。到底这黑尉迟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徐乐也没心思多问。
黑暗之中,一队人马闪了出来,尽是恒安甲骑,领队之人,正是尉迟恭。
他这一队人马约有二十骑,后面也牵着几名俘虏。陈袭和俘虏对望一眼,都是摇摇头。
他们算是难得敢于出击之人了,结果仍然干脆利落的被恒安兵拿了下来!
今日尉迟恭,似乎又恢复了原来面目,一副精力充沛得过剩的模样,尉迟恭看了一眼陈袭他们,对徐乐笑道:“马邑兵有种的看来就这么几个了,其他人连营寨都不敢出一步,就我们俩得了彩头!”
徐乐哈哈一笑:“我可不敢和尉迟将军相比。”
尉迟恭哈哈大笑:“你乐郎君现下名声可盖过我老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和你比试一场,这次我老黑可不会再留手了!”
徐乐笑着摇摇头,也不搭话。
尉迟恭也摇头:“老黑实话实说,咱俩底子差不多,但你的技艺明显是名家所传,不是咱们乡间把式,双方都不留手,老黑差你一线,不过想要老黑败死,也没那么容易。这马邑郡,对你乐郎君来说,实在是小了点……”
尉迟恭目光炯炯的看着徐乐:“此间事了,乐郎君早些离开便是。不管是晋阳还是长安洛阳,才是乐郎君你大展身手之地,何苦在这里窝着?就为了抢光我尉迟恭的风头?乐郎君,咱老黑算是求你,走得越早越好!”
尉迟恭这番话似笑非笑,半真半假,只是听得徐乐心中一凛,面上却半点都没显出来。
徐乐看着尉迟恭,只想在尉迟恭看似豪爽的笑脸背后,看出点什么来。
尉迟恭却扭头向东,指向那天边微露的晨曦:“天要亮了。”
徐乐静静的看着尉迟恭,突然一笑:“是,就在今日了。”
第四百二十四章 杀王(十三)
主寨之中,一众军将正在寨墙之上翘首等候。
黎明前的黑暗之中,不管是山风呼啸,还是林木摇动之声,都让这些军将一阵胆战心惊。
寨墙之下,整整一营步军已经披挂完全,静坐等候。而寨墙上,寨墙下,已经堆满了防守器具,一捆捆箭矢,一堆堆礌石,准备用来烧热滚水沸油的大锅,都已经准备停当。
低低的交头接耳之声不断传来,在这寂静的夜色之中,听得分外的清晰。
“营将去了多久了?还能不能赶回来,眼看着这天就要亮了!”
“到底该怎么办,王郡公也该早早拿个章程出来!”
“这还有什么好为难的。刘武周此来,多半是拼命来了。要么就打,要么就撤。”
“入娘的怎生打?刘武周将几万云中百姓都带来了!到时候靠人命来淹,都可以将这一片军寨给淹开!”
“刘鹰击做不得这般事情罢,他一直顶在云中苦战,守护了多少百姓!怎会驱百姓来攻寨?”
“都给逼迫到这般程度了,换做是你,会安心等死?看着吧,明日就是一场死战,到时候我们怕是一个都走不脱!”
“这该死的世道……还让人能不能活下去?这刘武周还有点良心没有?”
“良心?当初王郡公坚壁清野,收了马邑郡百姓过冬口粮之际,你站出来和王郡公一拼了么?这世道,要良心,就活不下去……乱世已经来了!”
这般对话,持续几句就再也进行不下去,这些军将每人都是心中生寒。到得最后,只是静静等候在这黎明前的黑暗中,等待着明日似乎必然会到来的血腥命运。
马蹄响动之声,终于在上山道路中传来,又急又快。一名旅帅忙不迭的下令:“火箭!”
数名军士上前,张弓搭箭,箭头上都捆着浸了油的布条,凑在火把上点燃,接着就向天而射。
火箭经天,照亮了直通往军寨的山路,山路之上,就见数骑身影,匆匆而返。当先之人,正是苏平安。
一众军将都松了一口气。
虽然对苏平安大家的评价都不怎样,苏平安又早早以请示王仁恭名义离寨而去。谁也不知道苏平安是不是还能回来,说不定就借着这个机会能跑多远就跑多远。现下这家人居然勤勤恳恳的就赶回来了!
一众军将,都觉得要对苏平安要稍稍刮目相看了。
火箭不断发出,照亮路径。如一个个火流星一般,不断在这夜空中升起落下。在这夜色中,别有一番莫名的美感。
其余山头上,也有火箭不断升起落下,却是从王仁恭处回返而来的军将,纷纷归于自己寨中。
如此景象,让多少马邑鹰扬府军士屏息观看,一时间都忘记了明日也许要面对着最为血腥的一场战事!
苏平安终于抵达寨前,寨门吱呀打开,军将们迎上前去,将苏平安接住。
苏平安翻身下马,浑身不住的哆嗦,看着一众军将急切的目光,想说什么,就是说不出口。
一名旅帅急了,一拍大腿:“苏猪儿,咱们硬生生的等了一夜,你这个时候装哑巴做什么!”
苏平安好歹是个营将,平日里多少还是有些威严,这幼时绰号多年没人叫出口了。今日麾下急了眼睛,一下就喊了出来。放在平日,说不定就有人要笑出声来,现下每个人却是神色严肃,只是死死的看着苏平安又青又白的脸色!
苏平安嘴角哆嗦了半晌,最后终于迸出来一句话:“王郡公有令,撤……撤不得!”
第一个撤字出口,大家都是面色一喜,最后谁想到苏平安又冒出一句撤不得。让所有人心都直堕入谷底。
刘武周若是驱数万百姓以攻寨,只要豁得出去人命,没有填不开的寨子。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放弃一系列军寨,烧营而退,让刘武周他们得不到粮食。再集结主力,在合适的能摆开大军的战场,与刘武周做最后一决。
摆开阵仗的野战,驱民而战,起的效果就大不如驱民以攻军寨城池。因为百姓总会乱,调度不灵。攻寨之际,再调度不灵都可以慢慢来,一步步的稳稳推过去,无非就是死人而已。而野战之际,一旦调度不灵,对方大军卷上来,说不得就是大败亏输的结局。
只要愿意打野战,就可以限制这几万百姓起的作用,也可以避免这些军寨守军在血腥的攻寨之战中全军覆没。
但是现下,王仁恭的意思却是一个军寨都不能撤,就用这些守军去消耗刘武周的锐气,直削弱到王仁恭最后能够击败刘武周的程度!
这几万百姓注定要死,而他们这些顶在第一线的马邑鹰扬兵,活下来的希望同样也是渺茫!
那旅帅死死的看着苏平安,嘴唇蠕动,似乎要说什么。
苏平安看着那旅帅,似乎反应过来,连连摇手:“你别胡言乱语了,咱们就奉王郡公号令,死守在这里也罢!咱们这里是主寨,屯军最多,刘武周未必就硬攻咱们!”
他咬咬牙齿:“只要撑过这一仗,王郡公许了某开府仪同,这是朝廷认的!大家都是老弟兄了,某也为大家去求十二卫将军号!现下无论如何,都是王郡公强而刘鹰击弱,某不能带着大家往死路里走!要知道王郡公毕竟是太原王家家主,而刘鹰击只是乡间出身,该跟着谁,还不是再明白不过的事情?”
是啊,刘武周是乡间土豪出身,王仁恭却是太原王家家主。纵然在王郡公麾下,大家明日要陷入拼死一搏的境遇,但投了刘武周,还不是要拼死一搏?而且下面也是一场接着一场的死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出头的那一日!
这个时代,这是大多数人的选择,依附世家,以求富贵。投于出身不好的主帅之下,纵然死拼,这富贵机会仍然渺茫!
苏平安环顾诸将,嘴唇颤抖着下令:“明日准备死战!要是刘武周驱百姓以攻寨,谁也不要手软!咱们这里刘武周攻不下来!”
一句话说完,苏平安也不敢再看麾下脸色,匆匆分开众人,就向烽燧而去。
诸将面面相觑,那名旅帅仰天长叹:“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世道啊!”
第四百二十五章 杀王(十四)
夜色之中,茫茫人潮,从临时营地当中涌了出来。分队集结,等候在寒风中。
这人潮组成部分,大多是云中百姓。他们被编成百人一队,慢慢集结在一起。扶老携幼,拖家带口,也没什么响动,更无什么惊惶。只是如过去数十年一样,沉默的等待着明日不可知的命运而已。
恒安鹰扬府的火兵也早就起来埋锅做饭,一筐筐的杂粮炊饼早已备好,现在给他们每个人分发。寒风中炊饼早已冻得硬邦邦的。这些百姓们就将炊饼捂在胸口稍稍暖化一些,然后慢慢的啃着。
老者将这点口粮让给壮者,壮者又分给幼儿。夜色之中,只能听见咀嚼之声,连儿啼之声,几乎都听不见。
而恒安鹰扬兵则是集结在百姓组成的队伍前后左右,全都披甲完毕。一旦行进起来,他们就遮护着数万百姓向南而进,不管是谁,想伤害这些百姓,也要先过他们这一关。恒安鹰扬兵不死绝,这些百姓就是平安。
走到这一步,已经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了。最后一些粮秣,也都抖落了出来,若是不向王仁恭归降,大家都得饿死。
一向强悍的刘鹰击,终于带着他们南下屈膝。就为了多全活一些人性命。可刘武周落在王仁恭手中,到底命运如何,只要是个人就能想见。
一直与突厥血战的恒安鹰扬兵,一直守在祖宗之土的云中百姓,到底哪里对不起王仁恭了,最后被逼迫到这般程度?
徐乐带领玄甲骑,穿过人潮,直向王仁恭的中军大营行去。百姓们默默给徐乐让开一条道路。
放在往日,像徐乐这般传奇人物,又是少年英俊,到哪儿都能激起云中百姓的兴奋议论之声。但是现下,迎接徐乐的只有沉默。
刘武周命运将不堪设想,这位乐郎君,又能好到哪里去了?
破神武,斩越骑,迫使马邑鹰扬府兵溃,每一桩事情,都让王仁恭脸丢了个彻底。要是归降,这乐郎君的遭际,只怕比刘武周还要更惨烈一些!
一名百姓突然迎了上来,拉住吞龙缰绳。步离神色一凛就要上前,却被徐乐抬手示意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