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华 第194章

作者:天使奥斯卡

那被称为头领的男子并未开口,而是猛地一挥手中令旗,几声凄厉的竹哨声随之响起。伴随着哨声响起,正对大船那两架拍竿之后的军汉松开辘轳把,绞索飞速旋转,发出阵阵响声。两块高悬的巨石伴随着绞索转动声向着这条商船飞速落下,两声轰响几乎不分前后。伴随着声音响起,木屑与血肉横飞,惨叫声与船体碎裂声混杂一处。

一块巨石正好命中了水手所在的甲板,包括那名憧憬着发财娶小娘的水手在内,三名水手直接丧命,还有几人受伤。比起他们的伤势,更为可虑的是船体。

拍竿这等武器专为水上作战设计,其功效就是摧毁敌人船只,把对手送入水底。虽然这条船乃是主人不惜重金打造质地非同一般,可终究还是一条商船。其考量最多的乃是安全以及载货并非交战,遇到这沙场上的利器如何招架的住?第一轮拍砸之下,船体便已经被砸得不成样子。

那名首领再次挥手,伴随着竹哨之声士兵快速摇动辘轳把巨石重又吊起,紧接着松手让巨石落下。这两块巨石如同两柄大锤,对着这条商船反复进攻。一击、一击、又一击……直到船只彻底变成一堆碎木散落水中。

第六百一十三章 南行(六)

覆巢之下无完卵。

未曾经历变故时,人们对这句话未必相信。不管是基于侥幸心还是限于见识,总有人认为自己能在天灾人祸中幸免,甚至借机富贵。直到大难临头,才发现自己的运气本领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好,这些水手也不例外。

平日里都在水上讨饭吃自然要求个好口彩,谁也不敢乱说船只倾覆或是起火之类的笑话。不过在心里他们大多曾想过,万一遇到船难或是水匪又该怎么办?其中大多数人都觉得自己命数好,必然可以逢凶化吉。再说凭着自己一身本事,不管是泅水还是藏到无人角落,总可以逃过一劫。再不行便靠着船大坚固闯过去,想来世间不可能有哪路水贼拥有拦住这条大船的能力,只要自己不顾一切地逃跑就肯定能逃掉。

由于不曾和悍匪交过手更不曾遭遇过灾祸,他们并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错,直到此时此刻他们才发现自己之前的想法何等荒唐。拍竿设计之初目的固然是对船不对人,操作辘轳的士兵也没想着以水手为目标。

可是那两块数百斤的巨石体积何等庞大,起落之间就像是两团乌云从天而降,这些水手根本没地方逃。它也不需要刻意瞄准,只要随着辘轳起降,每次从空中落下,在砸碎船板的同时,都能带走几条性命。

水手的惨叫声、求救声已经响彻水面。巨石成了所有水手的梦靥,眼看着那鲜血淋漓的巨石从空中落下,绝望的水手除了闭目等死根本想不出其他办法。

一声轰响,木屑飞溅,当巨石被绞起之后,原先的甲板已经变成了一个大窟窿,那名水手彻底没了踪迹,仿佛从不曾在世间存在过。只是巨石底部多了些血以及毛发,才能证明之前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待在那里。

一个手脚利落的水手侥幸从两块巨石的缝隙中蹿出,随后不管不顾地向一旁冲,准备直接跳入水中逃生。可是就在他刚刚来到船舷之时,只觉得背心一阵剧痛传来,随后整个人就没了力气,身体不受控制地跌入水中。血色浮于水面,随即被河水冲淡,借着落日夕阳隐约可见其背后多出了半截箭杆。

在五牙战船顶端的指挥塔上,二十名持弓射士早已搭箭于弦引弓待发。只要有水手试图跳水逃生或是朝战船冲去,就难逃利箭索命的结果。那裹黑袍的战将两眼紧盯着商船不放,不管是水手的惨状还是商船损坏情况,他并不在意。身为世家部曲头目,自然要按照主家命令行事。从一开始他在意的就只有此行目标:徐乐和他的伴当。

这名为谢用之的男子乃是谢家的家生奴,其父是谢家私兵头目,他自出生之日便注定是谢家奴仆。比起他的老子,谢用之无疑更为出色。他的力气更大,手脚更利索,也更加不要命。第一次为主家厮杀时乃是和另一位大人物麾下的部曲火并,起因据说是争夺山林又或是一批战马的归属。

真实原因他到现在都没搞清楚,只知道那场厮杀结束之后不久,两位势不两立的大人物便结了亲成了莫逆之交,至于在那场厮杀中死去的父亲以及差点丧命的自己,对家主来说不过是些小小的损失算不得什么,不值得因此伤了世家颜面。

那次厮杀让谢用之失去了至亲,身上也留下了几处伤疤。不过在那次厮杀中,他亲手砍下了三颗人头,其中一颗还属于他的杀父仇人也就是敌对人马的头目。对于已经衰落的江左谢家来说,这等悍勇家将足以引起重视。在谢用之伤好之后,家主不惜亲身前往与其相见,足足说了三句话赏了一匹绢才离开,对于这些奴仆部曲来说,已是天大的面子。

不光赏赐了财货,这位善于驭下的家主还给谢用之起了这么一个名字。据说这等名字乃是当年那些独当一面能杀善战的名将才有,赏给谢用之这等仆役,乃是天大的面子。从那以后,谢用之便把自己算做谢家的心腹嫡系,处处为主家着想,临阵时更是不惜性命为主家冲锋陷阵折冲御侮。

如今他不光是娶了一个谢家侍女为妻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儿女,更是拥有了这艘五牙战船的指挥权以及成为这支人马的真正头领。

谢用之不曾读过书自然不懂得太多道理,只是听家主讲过什么荣损与共之类的话。大抵就是说,既然做了谢家家生奴仆,命数便与谢家绑在一处,只有家主过上好日子,自己才能有前程。是以为家主卖命就是为自己卖命,背叛家主便是背叛所有人猪狗不如。

他也知道曾经显赫一时的谢家已经大不如前,曾经辉煌的家业连同成千上万的部曲十不存一,自己这支人马乃是谢家部曲中最为精锐的一支,也可看做最后的家底。可是这所谓的精锐连一条五牙舟都赛不满,还得和强盗合作联手做些没本钱勾当。再这么下去,等到自己儿子长大成人,怕是就没法从谢家得到照拂,没地方去寻庇护。

固然大隋建立之后,朝廷开了科举,允许寒门考本领谋出身,可是谢用之从不认为自己能走这条路。老爹在世的时候就不止一次说过,这个天下乃是由世家和百姓组成,世家掌握一切,百姓依附世家而活。

家主也讲过,自己生在谢家乃是造化,至少有人承担衣食住行不用为生计奔走。若是离开谢家,马上就会冻饿而死。所谓科举云云,都是朝廷骗人把戏,万不可相信。家主对自己恩重如山,所说言语自然不假。再说自家几代为谢家效劳,自己更是得了主家赐名,又岂能在主家落魄时弃他而去?至于家主是好是坏,是否值得追随,振兴谢家家业于自己有什么好处,就不在谢用之考虑之内。

他是个粗人,不管再如何忠心,也不知道该怎么让谢家恢复当年的声威,只能按家主的命令行事。既然命令说要把徐乐一行人杀光,自己就只管把他们杀个干净,其他的都不必考虑。为防万一他在行动之前就传下命令,这条商船上的人一个不剩全都要杀免得徐乐浑水摸鱼侥幸逃脱。

这些充当水匪的部曲毕竟是仅存的善战精锐,许多人受过行伍操练,论战力不在大隋水师之下。此番准备周全,甚至动用了五牙战船,按说不至于出纰漏。不过谢用之为人仔细,还是紧盯着船只不放。

在巨石砸下时,他隐约发现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船里飞了出去。只不过拍竿发动时声势太大,木屑混着石粉弥漫在空气中阻挡视线,让人看不清端倪。飞出来的是人是物无从辨识,既有可能是人也有可能是被砸碎的船体落水。这种混乱场面下,若是换了其他人也就这么放过去,可是谢用之忠心耿耿,硬顶着灰尘瞪圆了眼睛看着水面,努力从里面寻找目标。

一声轰响。商船终于彻底变成了碎片,不管再怎么加固,商船对上拍竿,也注定是死路一条。碎木、残破的船体、木箱、绢帛与水手的尸体铺满水面。这些部曲乃是谢家最后家底,谢家也不会薄待。可家业衰败,很多时候家主想要厚养也有心无力,甚至有些时候还要他们把劫掠来的财物上缴反哺家主,这伙人囊中并不宽裕。

再说当了这么久水匪,难免沾染几分贼性,见了这满水面的绢帛,不免暗自吞咽口水。虽说绢帛沾水要折去几分价格,可是只要及时打捞晾晒,依旧是一笔了不得的数字。把这笔财物分掉,足够众人逍遥许久。

终究是部曲出身不比普通盗贼,不至于见了财帛就没了管束一哄而上去抢。几个部曲头目都偷眼看着谢用之,等待他下命令动手。这支队伍名义上的首领,诨名李草鞋的李大郎却已经忍耐不住。

他本就是盗贼出身也不曾受过操练,见了财帛就错不开眼睛,更别说这么一笔大钱,足够让他为之拼命。忙不迭地问道:“谢大,这许多绢帛就这么让水泡了未免可惜!晾晒干净还能用,再不行还能交给恩公不是?”

谢用之看了他一眼,冷声道:“你是头领你说了算,何必问我?想要财货就让兄弟们动手去捞,再晚一会就来不及了。”

李草鞋对这位油盐不进的家将头目素来是又恨又怕,担心其不肯通融自己又没办法,没想到这次其居然改了性情一口答应,一时间就连惹下的大祸以及将来结果都顾不得,连忙陪着笑脸道:“还是谢大通情达理。来人啊!赶紧划小船去捞,把那些财货一文不少的都捞回来!”

“慢!”谢用之一声大喝,那些人全都站立不动,李草鞋愁眉苦脸地看向谢用之,以为他突然改了主意。却听谢用之道:“不光捞财帛,连死尸也要一个不剩的都给我捞上来。只要有尸首就要!”

“谢大,这是干啥?那死尸有啥好看的?万一被血污了绢……”

“家主有令,徐乐一行三男一女。哪怕没有头颅,也得有足够的尸首顶数。否则的话,这件事不算完!”

李草鞋这才明白,谢用之不是突然脑袋开窍,而是为了完成主家将令。心里不住地骂娘,可又不敢拒绝。其他的家将部曲都听谢用之命令,且又是谢家人自然要服从家主的话,当下也不抱怨划着小船到水上或是捞尸,或是捞取绢帛。谢用之站在指挥台上紧锁眉头一语不发,两眼依旧看着水面。

这些部曲训练有素,不管是拾取财货还是打捞死尸都及时禀报,一连三批人马报过来,都只是发现了水手的尸体不曾发现其他,谢用之的脸色就越发难看。李草鞋陪笑道:“拍竿这般厉害,便是铁人也要砸碎,何况是肉体凡胎?我看说不定是几个人都被砸成了肉泥,没地方去寻尸体,不如我们还是先顾着那些绢……”

谢用之以一个冰冷的眼神把李草鞋后面的话都堵了回去,他一语不发依旧紧盯着水面。这时又有一艘小船驶到五牙战船之下,船上男子高声禀报:“有个男人还活着,这厮不识水性,抱着根圆木想要顺水而走,被我们的人围住了,不知如何发落?”

“用挠钩擒来见我!记得,别伤他性命!”  

第六百一十四章 南行(七)

在拍竿第一次落下时,徐乐一行人已经做出了反应。

所谓有备无患,拍竿也好战船也罢,不管威力何等强大,终究是失之于笨拙。若是被袭击者早有准备且身怀绝技,自然可以临机应变,不至于像那些水手一样,随随便便就丢了命。徐乐等人能够及时反应,固然要得益于步离那远胜常人的感知,更有赖徐乐那一身刻苦练就的六识通灵之术,以及在战场上养成的枕戈待旦时刻不敢松懈的良好习惯。哪怕是在看似太平的环境之下,也不曾麻痹大意。

甲板上喧闹一起,徐乐就已经意识到情况有变随后朝三人使了个眼色。这四人中韩家兄弟是徐家闾老兄弟更是徐乐总角之交,彼此之间早有默契,徐乐这边甚至不需要说话,一个眼神动作,两兄弟就能理会。步离虽然和徐乐相处时间尚短,但说到心意相通程度还在韩家昆仲之上。因此徐乐这边命令一下,三人便几乎同时采取了行动。

虽然这条商船足够坚固船体也不小,在船老大等人看来即便遇到水匪也堪可一战,不管是仗着船大坚固强冲突围还是凭借船舱死守都能坚持一阵。但是从一开始徐乐想的应对之策便是逃出这条船再作道理,绝不能在船上多做停留。

别看玄甲骑乃是以铁骑墙阵疆场厮杀起家,徐敢也以统率骑兵闻名天下,但是他并非一介寻常骑将,只不过是以统率骑兵为长。自乱世中一步步走出来的名将,不管骑兵步兵乃至舟船水战,必然样样皆能,无非是某一方面特别出色。

徐敢以善于将骑闻名天下,麾下铁骑所到之处攻必取战必克成就赫赫勇名。也正因为这方面光芒太过耀眼,以至于掩盖了其他方面的才具,世人只知黑甲徐敢骑战无敌,很少有人知道他在水战乃至步战、阵战等方面同样是一等一的行家。

徐乐自幼受阿爷教导,于水战之道自不陌生,虽说因为条件所限无法实际操练,但也绝非纸上谈兵的妄人痴儿。他早就知道,这条船遇到寻常盗匪或可一搏,但若是遇到早有准备的善战根本不堪一击。留在这里死守,和自寻死路并无区别,必要先行逃脱再作道理。

这种时候肯定是先顾自己人,船夫水手便顾不得那许多。说到底遭逢乱世便是不幸,想要活命就得靠自己拼搏,不能指望旁人搭救,徐乐也不是菩萨,自然没这等妇人之仁。

几人所在船舱的木板之前就已经被他们卸去几块,形成个不规则的洞口,再把木板草草镶上,以备不时之需。变故一生,徐乐等人起身拆下木板,随后便向外逃。步离身形娇小动作最为灵活,先扔个木盆出去,随后第一个从那人工制造的便门钻出,紧接着便是韩小六、徐乐两人。

他们两人水性过人,便是吴越子弟也未必胜得过他们,也不需要什么浮木。只有韩约动作最慢,也最为费力。

他那如同门板一般的身形乃是天生斗将体魄,哪怕是同样的招数他靠着身大力不亏的优势施展出来,依旧比普通人厉害。可是在水战上,这优势便成了劣势。不论在船上保持平衡,还是腾挪纵跃,都比寻常人更为困难。再加上他不习水性,所需要的浮木格外庞大,乃至最后寻了一根木梁才能保证自己不沉,在此时难免有累赘嫌疑。

他们拆开船板制造活门的行为于船体有损,若是洞挖得足够韩约从容离开和凿船也没多少区别,真若是开了那么一个大洞,不等水贼来,这条船自己先就沉了。韩约练得又是硬桥硬马的战阵功夫,无法把身形蜷缩起来通过。那个洞口对他来说实在太小,一连两次外冲都被挡了回去。

其他人这时已经跳入水中,今日水流远比想象中湍急,徐乐等人一入水就发现身体很难控制,不由自主地被水冲向下游。眼看小狼女的身子一入水就变成了小点,随后就消失不见,徐乐心中既是担惊又是焦虑,刚想要去找人,韩约这边也出了纰漏。眼看韩约两次离船失败,徐乐心头如同火焚,想要帮忙却又无从着手。

抬头看去,只见巨大的石块在拍竿作用下,再次重重地落在甲板上,砸得木屑横飞。他心知拍竿威力惊人,用不了几下就能把船砸成碎片,到时候韩约也难逃一死,连忙叫道:“韩大,快!”

韩约亦是徐敢一手栽培出的优秀步将,纵然不习水战亦知情势危急,当下顾不得许多,后退两步随后一手托圆木另一条胳膊则把圆木用力夹紧,以圆木做攻城槌,一声大吼中人如同冲车一般朝着那处活门撞去!

伴随着一声轰响,韩约的身形破壁而出,只是不知这一撞之下,韩约受了多重的伤,身上添了多少伤口。徐乐刚想要游过去观看韩约,韩小六大喊道:“乐郎君快去寻步离,她怕是扛不住这水势!”

徐乐看去,才发现韩小六与自己之间已经拉开好长一段距离。这也不奇怪,小六的水性不在自己之下,可是气力却并不如何出色。神武县的河水流速无论如何也不能和汉水相比,小六可以做到在水中畅游,可是让他扛着水流逆向而行未免强人所难。

小六终究是个男子,再怎么力弱,也总归比步离的力气大一些。连他都扛不住水流被迫后退,步离又该如何?而且步离只是刚刚克服了晕船,对水性一窍不通,全靠木盆才能保证浮于水面。面对这种强大水流,她又是怎样结果?

别看小狼女平素少言寡语又动不动就耍匕首吓人,看上去极为难以接近,实际上韩家兄弟以及大多数徐乐亲信对步离都视为亲人。这其中固然有大家都把她当成未来主母的因素,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步离的模样实在惹人怜惜,让人一见心中就生出关爱之意。

韩大娘那些徐家闾妇人对于步离当成女儿,韩约、小六这些平素杀人不眨眼的军汉,也在心里把她当成妹妹。小六平日有些冲动,又被军汉传染了一些坏毛病,冲动好斗缺乏仁善之心,可是对于步离总是另眼看待生怕其受了委屈。眼看步离遇险自己又无力施救登时乱了手脚,只能朝徐乐开口。

此时五牙船上的拍竿连续落下,商船一点点碎裂、瓦解,无数碎片纷纷落下,木屑与灰尘不但影响了李草鞋等水寇的视线,徐乐一行人的目力也大受影响看不清韩约的情形,只能依稀断定他漂在水上安然无恙。再回头看看,已经几乎看不到踪迹的步离,徐乐猛一咬牙,朝韩小六道:“让韩大去下游寻我!”随后顺着水势,蹬水踩水向步离所在方向飞速游去。

沙场无情,慈不典兵。越是名将老兵,越是缺少慈悲心肠,对于人命看得极为淡漠。哪怕是救人的时候,也是按照得失利害进行估算,选择对自己最有用的人拯救。

这也不能怪在那些军汉头上,实在是兵凶战危沙场环境险恶,如果没有这份本事和决心,很难从尸山血海中活着走出。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乃至乱世刚刚终结之后人命也没那么金贵的原因就在于此。

如果单纯从得失层面看,韩约无疑比步离更值得徐乐营救。毕竟那是阿爷特意为自己栽培的苗子,两兄弟多年相交心意相通,乱军之中配合格外默契。一个在马上舞槊杀人,一个持刀盾于步下遮护,两人配合战力足以提升几倍。

就算有一个武艺力气都远在韩约之上的步将辅佐徐乐,也不如韩约来得默契,在战阵上作用也要打几分折扣。除此之外,韩约还能操练人马指挥调度,俨然是徐乐的臂膀,如果他有个好歹,徐乐的玄甲骑也要大受影响。

相对而言步离在战场上不能说没用,可是终归不能和韩约相提并论。对如今的玄甲骑来说,梁亥特部落的作用大不如前,就算因为步离出现意外导致梁亥特离心离德,对徐乐的基业来说也没什么影响。

可是徐乐的心终究不是铁打的,哪怕看上去徐乐为人冷漠傲慢难以接近,但是其身边人都知道,自家将主乃是何等的好心肠,又是有一颗如何难得的慈悲心。对徐乐来说,从小阿爷教自己的便不是怎么计算利害,怎么用他人性命为自己博前程富贵,而是靠自己的力量守护百姓天下,更要好好保护身边人,为他们遮风挡雨。

他嘴上从来没有表达过对小狼女的关爱,更不曾像韩大娘她们一样,对她表现出宠爱,但是内心对小狼女的关心并不比其他人为弱。倘非如此,以步离那惊人的感觉,又怎会和徐乐如此亲近?眼看她面临没顶之险,徐乐心中也自如油烹。

汉水湍急汹涌,如果被浪头打中,哪怕是善泳之人也可能发生不测。尤其步离身单力薄,在这种身体与水浪的对抗里根本不能和韩约相比。后者别看也不善水,可是有那么一副好身板,就算是被浪头砸一下也出不了闪失。

对徐乐而言,两人的重要程度不相上下,这时自然是只能先管处境更危险的那个。只是水上救人远比陆地为难,何况步离已经先漂出不短的一段距离,想要追上她找到人就更为吃力。饶是徐乐水性、气力都远胜他人,想做到这一步也不容易。一头扎入水中,如同游鱼般顺着水势前冲,待等一口气用光才把头探出来呼出浊气,再深吸一口气重新入水,拼尽全力踏水冲锋。

如是者数次之后,那架木盆已经出现在视线之中,随后也发现了步离的身影。她的小手虽然已经紧抓着木盆,可是双眸紧闭,身体也没有任何反应,一看便知已经失去知觉,全靠求生本能以及毅力抓着木盆才不至于溺水。可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持久,若是自己晚来片刻,步离怕是真要一命呜呼。

第六百一十五章 南行(八)

徐乐此刻亦是旧力将尽新力未生之时,于武人而言,这种状态极为危险。虽说眼下没有对手与徐乐搏杀,但是那急流水浪,并不见得比武人的兵器威胁小。徐乐虽然自幼习武又以名贵药材沐浴调养体魄远胜凡夫俗子,终归也是肉体凡胎,如果这个时候被浪头击中,即便不至于像步离一样被直接打晕过去,脏腑也难免受损。

按常理论,此时他理应先行换气保证自己安全再做其他。可是眼看步离遇险,徐乐顾不上细想,更顾不上自身安危,伸手向前将小狼女紧紧环入怀中,随后拼命朝岸边游去。

固然步离并未溺水,可是看她的样子已然昏迷,谁也不知道在昏迷前她伤得有多重,更不知道是否溺水。稍有迟缓说不定就是天人永隔,是以他一刻也不敢耽搁,拼尽全力拖着步离猛力游到岸边。直到他双足踏上陆地的刹那,才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铁打的身子竟然没了气力,瘫倒在步离身旁动弹不得。

这种情况发生在普通人身上都不正常,更别说是个超等斗将。徐乐心知这是自己用力过猛且始终未能正常换气以至虚脱,不至于影响性命。不过居然能让一个在战场上厮杀终日不觉疲累得猛将累到虚脱,也知这番施救何等不易,徐乐又是冒了怎样的风险。

躺在地上的徐乐开始用那独特的家传吐纳呼吸法控制气息,随着一口口空气吸入呼出,体内的火焰再次燃烧、升腾……上次使用这种功法乃是为了杀人复仇,这次则是为了救命。虽然两者目的不同,但是在徐乐看来,其结果对自己同样重要不分高低。为了杀王仁恭给阿爷报仇,自己可以拼着寅吃卯粮损伤元气施展这种吐纳方法,为了救步离也同样可以。

看着那单薄瘦小的姑娘一动不动的样子,徐乐第一次感觉,这小丫头是如此的可怜。若是自己救不活她,既对不起罗敦阿爷,也在良心上交待不下去。

好在步离并没有受伤,只是被浪头打晕了过去又呛了些水。当然,若是徐乐迟来一阵她抓不住木盆被卷入水中,结果就不堪设想。如今施救及时,也就没什么大碍。小狼女吐了两口水出去,苍白如纸的脸色也渐渐有了三分血色,徐乐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才渐渐放松。

虽说步离此番受了些惊吓,总算可以保住性命,这已然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不过韩家兄弟依旧没过来和自己汇合,徐乐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安。哪怕两兄弟均非等闲之辈按说足以自保,可是这么久不来,也难免让人心生警觉担心二人有什么闪失。这几个人都是自己的亲人,不管是谁出现意外,都不是自己想要看到的结果。

“乐郎君……”小狼女恢复神智之后发现身边是徐乐,瞬间绷紧的肌肉重新放松,随后对徐乐提醒了一句:“天快黑了。”便不再言语。

她本来就不喜欢说话,更别说现在这种时候,自然更是惜字如金。若不是徐乐与她亦有默契,只怕也听不懂其在说什么。

李草鞋所部发起偷袭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这么一通折腾下来,天已然到了傍晚很快就会彻底黑下来。步离当然不怕黑,徐乐也不在乎黑暗。只是一旦天黑失去光线,韩家兄弟想要找到徐乐就更为艰难。大家总共只有四个人,若是彼此失散了,对谁来说都不是好事。

她这话的意思就是提醒徐乐别管自己,先去寻些柴禾生火,以火光吸引韩家兄弟前来汇合。若是水寇发现火光寻来,也不是坏事。徐乐窝了一肚子火,又心疼步离的遭遇,若是有水寇来正好砍瓜切菜杀个痛快,一解心头之恨。

岸边点起了三堆篝火,徐乐、步离两人并未在火边烤火取暖烤干衣服,而是躲进了树丛里隐蔽身形。毕竟不知道谁会寻着火头找过来,万一吃了冷箭实在划不来。两人都是隐匿行迹的好手,加上夜色遮护,就算是成群结队的士兵从他们面前走过也未必能发现,水上来的人就更不可能看到他们。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光景,果然看倒一个黑影踉踉跄跄地爬上岸,向着火堆处搜寻而来。两人对视一眼,彼此以眼神确认对方的判断没错,随后徐乐从树丛里探出身形,低声喝了一句:“小六!”

从水里钻出来的正是韩小六,他的状态看上去比步离强不了多少,脸色灰白嘴唇青紫,人摇摇晃晃的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二目红肿,一看就知是哭了许久。徐乐的心再次收紧,一把抓住韩小六问道:“韩大出了什么事?”

徐乐很清楚小六的性情,别看其年纪小,却是个铁骨铮铮的好汉。哪怕是战阵上受伤乃至几次死里逃生,也不曾叫苦退缩,更不会学妇人一般哭天抹泪。能让他难过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韩约出事了。再加上只看到小六上岸没看到韩约身影,就知道肯定是发生不测。

他最担心的莫过于韩约已经被汉水吞噬,若果真如此,哪怕日后自己把水贼尽数诛灭,幕后主使之人千刀万剐也没用,这份遗憾穷自己一生时间,也没办法弥补。

对他而言,韩约乃是手足一般的存在,虽为异姓情同兄弟,其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损失的不是个战场拍档,而是骨肉至亲。固然在战场上,没办法做到样样俱到保护每个人安全,可是不代表不会难过。因此他大瞪着眼睛紧盯着小六不放,如果其真说出那个令自己无法接受的答案,徐乐只怕会当场吐血晕厥。

“大……大兄被那伙水匪捉去了!十几把挠钩,把大兄钩得遍体鳞伤,我在那里看着,却什么忙都帮不上。郎君,我是不是无用得废物?若不是你和大兄护着我,我早就死了,是不是这样?大兄他……流了好多血!”

说到这里韩小六声音哽咽,显然又要放声嚎啕,徐乐却不容他哭出来立刻追问道:“他们只是捉了韩大不曾伤他性命是不是?现在往哪里去了?”

韩小六先是摇摇头,随后道:“我也不知道他们往哪里去了,只是看到他们奔着上游走,至于去哪实在不知。”

徐乐长出了一口气,身子再次放松下来。望着韩小六那副难过样子,步离轻声说了一句:“你是好汉。”随后又没了声音。

韩小六耳聪目明,小狼女这句话没能瞒住他,他摇摇头语气越发哽咽,随时都可能痛哭出声:“世上哪有看着大兄被人钩得满身是血,自己什么都不敢做的好汉?我是个没用的孬种,平日里总以为自己很厉害,直遇到阵仗才知道自己没一点用。我躲在水里,一点声音都不敢出,生怕被贼徒们发现。若是乐郎君遇到那等情形,定然一刀一个把他们全都斩杀干净,我就只能看着他们捉走大兄。说到底都是我本领不好,是我害了兄长。”

徐乐拍了拍韩小六的肩膀,神色严肃道:“步离说得对,你是个好汉,这话不是安抚而是实言。也不用和那些酒囊饭袋比,就是玄甲骑里,你也是最出色的好汉。谁不知道咱们小六神射功夫全军少有对手,便是梁亥特部那些猎狐人,也佩服你的射术。放眼天下,又有几人有这份本事?你若是无用之人,那其他人又算什么?至于方才那等情形,你不动手并无错处。你活着回来才能让我知道情形,找机会救出韩大。若是逞匹夫之勇把自己搭进去,那我又该怎么救人?”

“可是我大兄……”

“你尽管放心,我担保韩大无事。”徐乐说得极为笃定,让韩小六也有了些许疑惑。从语气以及神色看,乐郎君不像是用假话安慰自己,而是陈述事实。他搞不清楚到底为何,只能眼巴巴看着徐乐,等对方为自己解释。

徐乐见他不再哭,也就继续分说道:“他们若要杀大郎,就不用挠钩了,直接乱枪齐搠,韩大就是有九条命也立刻了账。再不然捉了之后予以加害,韩大也是死路一条。可是他们并没做这些事,足见他们至少不会在眼下杀人。只要我们救人及时,就能把人命夺下来!”

小六对徐乐素来信如神明,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便也不再哭,把心思都放在了徐乐的言语中。听他这般说,小六也明白过来:“郎君的意思是他们要从大兄口内打问消息,所以暂时不会杀他?可是他们能从大兄口内问些什么?大兄知道的事,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这些人是冲着咱们四个来的,至于那商船还有上面的人,无非是受了池鱼之殃。用一条五牙战船对付我们,咱们的面子倒是不小!不过既然连这等巨舰都开出来,就证明他们志在必得,已经没了退路。我们不死,他们谁也别想活。这伙所谓的盗匪中想必有厉害人物,发现我们几个并未被害,所以想抓个人问问究竟,查出我们的下落。韩大是个好汉子……这等时候好汉子就注定要受些皮肉之苦,不过只要救得及,他肯定不会死!咱们明天一早就去救人,小六放心,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韩大有什么闪失!”

小六的神色先是一阵兴奋,但是随后又变回沮丧模样:“乐郎君的手段高明,自然可以救人。可是总得知道人在哪,才能想办法救。再说我们现在连船都没有,又怎么追得上他们?”

徐乐神色从容语气也极为淡定:“那么大一艘五牙船,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就消失不见。他们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用那么一条大船。有这么明显的线索,不愁找不到这伙贼徒,也不愁找不到韩大。至于船你也不用急,汉水在此怎会无船?多些耐心,很快就能找到船只渡咱们。”

第六百一十六章 南行(九)

直到次日清晨,徐乐一行人才开始观察自己所在的位置。这是汉水边缘一处无名的荒野,方圆十几里内都找不到人烟,也不适合船只停泊。也正因为此,昨天晚上他们在此生火只引来了小六,并未引来其他人。这倒是方便三人行事,可是想要找船就有些吃力。天下大乱战火四起,本就不利于商贾贸易。更何况现在盗贼蜂起,行船走马都不安全。除了少数有力的大商贾外,大多数商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出门做生意,水面上船只不多。何况就算有船出行,也未必会把徐乐一行人带上。毕竟这里不是渡口也不是停船之地,船只没必要停靠。任徐乐武艺再高,也不能从陆地直接跳到船上,强迫船家靠岸把自己这些人接上去。至于让人在岸边求救,这也同样不是办法。乱世中人心险恶,哪怕是步离这种异域美人,也终究不如性命重要。大家人心隔肚皮,不知对方根底,怎敢随便把陌生人请到自己船上。小半天过去,水面上一共只过了三条船,并没有一条船有停靠搭载众人的意思。步离在林中摘了些无名野果,虽然酸涩难咽,但好歹可以勉强充饥。一行人落水逃生时,身上带着兵器和少量盘缠,徐乐身上还带着李渊写给杨广的书信,为防不测书信外面特意用油纸包裹以防被水打湿,现如今看来也是白费力气,这封书信已经不成样子。好在唐国公的信物还在,能够证明徐乐等人身份。几个人跳水逃生时都没顾上带干粮,偏又都是一顿不吃就难以承受的大肚汉,这时候顾不上食物口味,都要先吃下去再说。小六费力地吞咽着野果,眼眶又有些发红:“乐郎君手段再厉害,也总不能变出条船来。若是总没有船载咱们,也别说救大兄,就是我们自己都不知该怎样才好!都怪那幕后主使之人,若是让我寻着他,非把他拨皮抽筋不可!”

徐乐看看小六:“怎么?你知道是谁指使那些水寇的?”

“看郎君说的,我又不傻!知道咱们此番出使之人虽然不少,可是有胆子有手段做这事的可没几个。这里面还要除去几个根本没必要下手的,最后剩的人是谁,大家心里都有数!大兄早就说过,身为武人就得做好战死沙场的准备,不管自己武艺如何,只要上了战场,命就由不得自己作主。大兄为郎君而死亦是心甘情愿,不管死在敌兵手里还是水寇手里,也没什么分别。不过那幕后主使之人先是派了人用五牙舟来对付咱们,又故意让水上的船只不许载我们,这简直是欺人太甚!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不管他是何等身份,我都要亲手结果他的命!哪怕是同归于尽也没关系!“徐乐哼了一声:“若是韩大有个三长两短,不用你动手,我自会结果他。王仁恭也是世家子,照样被我斩了首级,他又能怎样?不过事情还没到那种地步,这滔滔汉水船只往来,非人力所能截断。不管那位有多少手段,又有多重的权柄,都不可能截断南北水运,更不可能让船只不载我们几个。一会我们几个就向前走,只要到了渡头,就能找到船。不过我总觉得,我们几个在这里,一样可以找到船只载我们,不信就试试看。”

他话音未落,却见韩小六指着远方道:“郎君你看,信号!”徐乐为了防范船只驶过未能发现,也防范着有人偷袭,吃饭的时候也是分开进行。小狼女自己采果子时已经吃了半饱,这时候便猫在草丛里边吃边警戒,一旦发现异常可以及时通报。韩小六一边和徐乐交谈一边看着岸边,也是发现了信号之后及时提醒徐乐。

步离发出的信号,证明有人过来了,提醒两人做好准备。徐乐与小六对视一眼,随后各自钻入草丛中,朝步离所在位置迅速靠近。虽说现在大家都盼着船来,可是来的船未必就是自己人。昨天的对头可是开着五牙船来杀自己一行四人的,显然不是什么小角色。而且从他们生擒韩约的举动看,显然对自己一行人的首级志在必得。只要发现自己这些人还活着,多半就会穷追不舍。这里既不是渡口也不是停船所在,一般人不会随便靠近。如果真有人过来,便要先看看是敌是友再做决断。等到两人赶到草丛时,见小狼女已经抽出双匕紧握在手,身形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就像是一条随时准备跳出去捕食的小狼。只看她这副模样,就知道来得自然是对头。借着草丛遮掩两人向外看去,只见远处有四条大汉手中提着直刀正在小心翼翼地搜寻着什么。距离他们不远处,则是几个持短矛的汉子四下观望警戒。再远些的位置,乃是六七个射士张弓搭箭,显然是准备一旦发现有异动,就开弓放箭杀伤对手。所有人身上都裹着战袍,其中还有几个人身上穿着皮甲。他们的衣甲战袍基本是仿隋军制式,但是看他们神色动作以及此时的举动就知道,这些所谓隋军就是昨天驾五牙舟攻击自己一行人的水匪。现在他们搜寻的目标也是自己三人,显然是准备一网打尽。徐乐之所以如此笃定,便是因为他故意留下了昨晚点火发信号之后的灰烬。这些水匪手段不弱,若是非要找到自己这些人不可,就一定会发现那些痕迹,接下来自然是上岸搜寻。不过徐乐这个陷阱设得也颇为隐蔽,粗心的盗匪肯定发现不了那些破绽,反倒不会上当。能被这个陷阱所引诱者必然是经验老到心思缜密之人,这种人也注定不好对付。现在只看他们的举动就知道,必然受过战阵操练,其中还混有身经百战老卒,属于难啃的骨头。哪怕人数不多,也不容易应付。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韩小六一见这伙人就先红了眼。他的弓箭虽然背了出来,可是在水中雕翎损失大半,弓也受了潮,如今还没有晾干,力道不足不能伤敌。要想和对方厮杀,就只能奋短兵近身白刃。小六乃是军中少有的神射手,一弓在手十几个人都未必能近身。可是他年岁尚幼身小力弱,近身搏斗向来是短板。饶是他自幼随兄长、徐乐乃至徐敢练武招数精熟,可是力气不足总归是短板。对手若是一力降十会,不管不顾冲过来蛮打,小六依旧招架不住。和这种精锐士兵近战厮并绝非明智之选。不过小六这时已经顾不上这许多,咬牙切齿就要扑出去厮杀,却被徐乐死死按住动弹不得,急得他直朝徐乐瞪眼。身体也挣扎着,希望徐乐感觉到自己的情绪,赶紧把手松开。“慌什么?他们既然上了岸,就一个也别想逃!若是走了一个贼子,我就把头赔给你。”徐乐在小六耳边小声嘀咕着:“不管是找韩大还是离开这,都得着落在这些人身上,且不可操之过急。打了这么久的仗,难道还没学会行伍里的手段?打仗不能一味发蛮,该用脑子时候就得用。一切交给我,你好生听令就是。“他在韩小六耳边嘀咕几句什么,小六的眼神渐渐变得平和,下意识地附和点头。步离把两柄匕首交到左手,右手从身上又摸出一把匕首递到小六面前,低声说道:“你没力气。“小六明白,步离是说自己没力气,使直刀不如用匕首方便。这匕首乃是李世民托巧匠打造的,步离却并不喜欢,之前一直用罗敦阿爷馈赠的那两口匕首。这回进了长安,从武库中找到两口真正的百炼宝刀,步离欢喜得如同个孩子,除了徐乐谁也休想碰那对匕首一下,这两口匕首也成了她交战的利器。

李世民所赠匕首作为备用的武器护身,一般不会动用。饶是如此,对于武人来说战场上兵器也是半条命,这时候肯送给小六也是好大面子。知道突厥人规矩以及步离习惯的小六,并未因为那一句没力气生气,反倒是觉得心里热乎乎的。朝步离点点头,一把接过匕首,把匕首衔在口中,手脚并用悄悄向远处爬去。徐乐看着小六背影点点头,又朝步离使个眼色,指着那些正在搜寻动静的汉子,比了几个手势给步离看,步离朝徐乐点点头,两人一左一右开始向两个方向移动。过了片刻之后,一名射士忽然发现蹊跷,二话不说朝着森林内就射去一箭,随后便有几个射士跟着把箭射过去。也就在同时,在那几条持直刀大汉身侧,看似再正常不过的草丛中,一条如同猛虎般地大汉陡然跳出,手中直刀化作一道白虹,朝着面前汉子劈过去。被供给的大汉乃是个小头目,身上穿着半领皮甲,手中提着直刀,平日也是袍泽中有名的悍勇之人。可是此时这些都没用处,来人出现得太过突兀,以这名大汉的本事根本来不及防卫。百忙之中后退一步,刚想要举刀招架还击,就觉得胸前一阵冰凉,紧接着整个人就没了气力与知觉。一团血雾炸开,这名大汉身上的皮甲半点作用都没起到就被来人一刀划开。同时被划开的还有这大汉的皮肉以及小半个身子。伴随着血雾升起,这大汉从右肩到左边肋骨之下,半截身体分离、脱落,鲜血狂喷。大汉直到死时,都没发觉自己已经死了,眼神中充满了错愕与不甘。

其他人同样惊愕万分,素来能战的袍泽,在全副武装之下,居然接不住来人一刀就至毙命。来人是多好的武艺,又是多快的速度,多大的气力?好一口宝刀!好一个很辣刀客!

第六百一十七章 南行(十)

从草丛中跳出发动偷袭的自然是徐乐。这是战阵搏命,不是比武较量,自然不需要通名道姓,更不必等对手拉开架势做好准备再行动手。身为一军主将,不光要武艺高强,头脑反应临阵判断哪样都不能马虎。别看现在双方加起来也不到三十人,徐乐一行更是只有区区三人,但是这番袭击依旧是兵法与谋略的展现,并非一味以力取胜。徐乐这一刀不是乱砍的,他早就注意到,四个持直刀的汉子里,只有目标穿着皮甲。从穿戴判断,此人多半就是头目之属。擒贼先擒王,更何况眼下敌众我寡,更要先杀掉几个首领,其他人才好对付。他所用的正是自执必贺手中夺来的宝刀,此刀来自以冶炼打造善制名剑著称的吴越之地,花费了执必家好大一笔财货,其锋锐自然不同等闲。固然达不到传说中削铁如泥的地步,相去也不甚远。再加上徐乐那一身过人气力外加出神入化的刀法,把人一刀两截也就不足为怪。其他三条大汉见头目被杀虽然慌乱,但是并没有溃逃,不约而同后退一步,同时把直刀高高举起。直到这时三人才互相对望,确定自己的袍泽还活着。单这反应速度以及处置方式,就远比时下大多数鹰扬兵来得出色。不过在徐乐的手段面前,仅仅这点本领还不足以自保。他一刀得手更不留情,身形如闪电般扑向这三人,手中直刀化作一道夺命白虹,劈头盖脸向三人猛攻。那三条汉子虽然也是惯用直刀的悍卒,可是距离战将还有一定差距,更何况和这种超等斗将较量?眨眼之间又有一人被砍翻在地,仅剩两人不住后退勉强招架。这伙人自然是谢用之的手下。他虽然活捉了韩约,但并未得到任何有效的信息。通过核对尸体外加韩约这个俘虏,谢用之可以确定一点:自己要杀的人都还活着,且从常理估算,徐乐一行距离自己所在并不太远。本来以他的想法,就该驾驶五牙战船继续追杀下去,直到把几个人尽数斩杀才罢休。可是不等他这边动身,谢家已经派人传令,五牙战船必须马上驶回鹦鹉洲藏匿,立刻动身不容迟延。主家态度严肃口气强硬,谢用之不敢当作儿戏。再说主家既传令杀徐乐又紧急收兵,想必是得到消息,有官军要来围剿。五牙船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靠一条船就抵挡沿江水师。是以只能带兵连夜行船退归汉阳,同时派了这支人马乘小船顺流而下搜寻徐乐等人踪迹,一旦发现立刻斩杀。这队人马人数不多,却是谢家部曲中能杀善战的硬手,更是练就合击阵战的本事。乌衣谢家底蕴深厚,哪怕家业衰败也终究有余荫护佑子孙。昔日赫赫有名的北府军操练之法大半失传,不过谢家还保留着其中几分手段教训部曲。短矛、直刀外加弓箭互相配合,便是当年北府军的手段之一。昔日南北交锋时,北府兵卒靠着这种战术,可以和北地勇将一战。今日的谢家部曲战力自然不能和北府兵相比,不过徐乐等人人数既少,也缺乏长兵、甲胄、战马等物,本事也要打几分折扣。再说从韩约的表现看,北人不管再如何骁勇,到了水里都要砍掉大半道行。徐乐等人既然是乡党,想必在水里的表现也差不多。一晚上光景,不足以让软脚虾恢复如初,战力也不能和平日相提并论。正是有着这份自信,这些汉子才敢于在发现踪迹后上岸搜杀,不料徐乐的本事以及谋略远超估算,动手之下立刻吃了大亏。终究是按着北府军操法练出来的劲旅,在他们身上还能看到这支汉家强兵的些许残影,哪怕交战不利也不至于马上逃散。眼看直刀手不敌,几个持短矛的汉子立刻快步冲上,手中短矛朝着徐乐递出。一寸长、一寸强!短矛的长度终究在直刀之上,他们彼此之间配合多时,虽说眼下没有盾牌,但是对手也不过是一个人且没有弓箭。短矛手只管放手捅刺,直刀手调整过来寻机进攻,再加上射士的冷箭,一样可以杀死战将。

这种想法不能算错误,只不过他们忽略了一点,从一开始他们的对手就不是一个人!草叶声陡然响起,就在几名射士方才用箭射去的地方,一条娇小的身影冲天而起,朝着一名短矛手飞扑而去。阳光下只见寒芒一闪即逝,那名短矛手脖颈处依然鲜血狂飙。这名袭击者一击得手并不停留,已经挥舞着两柄百炼匕首朝下一名短矛手扑去。此时弓弦声响,刚刚反应过来的射士开弓放箭,可是箭矢全都射在了那倒霉的被袭击者身上,利箭穿透了他身上的皮甲,将尸体牢牢钉在地上,对于突然出现的步离并未造成任何损伤。和徐乐一样,步离选择的也是短矛手里面的披甲者。以她的手段,根本不会被射士发现破绽。方才无非是故意制造声响吸引敌人注意方便徐乐攻击,等到所有人的精神都被徐乐领过去,她才突然出手发起偷袭。一寸短、一寸险。匕首这类短兵不是沙场兵器,正常情况下,持匕首之人纵然武艺厉害一些,也敌不过受过正规训练的官军矛手。可是一旦被持匕首者近身,强弱殊势,便是持矛者处于劣势。何况步离所学乃是真正意义的杀人手段,没有什么虚假花招,出手就是要人性命,此时她占了先手自然不会留情。眨眼之间四名矛手也倒下一半,剩下的两个矛手紧握短矛,却不知该刺向前面的徐乐还是身后的步离。他们此时不得不承认,自己八个人被两个人一前一后包围了,腹背受敌无从招架。这不是人数多寡的比较,而是战力的差距,如果射士再不出手,用不了一时三刻,自己这几个人也活不成。谢家部曲之间自然要守望相助,何况现在是大家一起对付徐乐,不可能见死不救。射士之所以不放箭,固然是因为步离、徐乐动作太快,他们无从瞄准无法放箭。更要命的是,他们自己也自身难保。徐乐和小狼女的偷袭,本就打了个措手不及,让这些射士仓促间失去准头。眼看袍泽接连阵亡更是心慌意乱,就在他们仓促着试图瞄准之时,特意绕了远路,以四肢爬行的小六也来到了预设地点,朝这些射士发起攻击。

他的匕首甩出,一刀便射中了一名射士的面门。不过他力气小,这一刀不足以致命。被击中的射士发出阵阵惨叫,用手捂着面门不放,鲜血顺着指缝流淌。其实这一击的效果远不如徐乐、步离。可是两人之前接连出手杀人,给射士造成的压力太大,以至于以为突然杀出来的也是这等煞星。袍泽未死也慌了手脚,有人慌忙搭箭拉弓,有的却弃了弓箭,伸手拔出短兵准备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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