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山打老虎额
朱棣深深地看了老人一眼:“你的那些所谓先祖,是什么东西呢?朕从前倒对其没有什么恶言,就说你的祖先吴澄吧,你的祖先号称理学大学,乃是宋臣,天下人都说,他是朱熹的亲传弟子,是他光大了朱熹的学问。这理学之中,总还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吧。”
“可宋朝灭亡,你的祖先吴澄,打着理学的旗号,不也兴冲冲地出仕去给蒙古人做官,出任国子监丞、翰林学士甚至还作为经筵讲官,给那元朝的皇帝讲学?你说什么忠臣不仕二主,可你的祖先吴澄,又做的是什么呢?”
朱棣笑起来,带着莫名的讥笑。
这老人听闻朱棣直言自己的祖先,当下又是大怒,他正待开口,便有校尉见状,直接上前给了他一个巴掌。
他呵啊一声,便再难言了。
朱棣冷冷地看着这老人,继续道:“说起来,你那祖先吴澄,身为宋臣,投了元朝皇帝,却因为赤胆忠心,官做的好,也极忠心,因而敕为了临川郡公,甚至在死后,还被那元廷追谥为‘文正公’。”
“你瞧……”说到这,朱棣站了起来,接着道:“你瞧这样的叛臣,竟封为贵族,谥为文正,你们吴家,能获此殊荣,真是教人大开眼界。”
老人努力地张口:“先祖……先祖……”
朱棣却是厉声大喝:“那老狗受宋朝天子的恩禄,却极尽阿谀之能事,做了新朝的走狗,难道朕说错了吗?”
老人冷笑,正想要辩驳。
朱棣又道:“还有你的父亲!你的父亲,不也赫赫有名吗?汝父吴当,也号称是以理学大儒而闻名天下,在元末之时,兴冲冲地跑去给鞑子们做官,官至中奉大夫、江西行省参知政事。这没有错吧?”
老人冷哼。
朱棣道:“那个时候,江西兵乱,百姓们纷纷揭竿而起,反抗暴元,你的父亲在朝中,因为是江西人,而你们吴家,早已在江西树大根深,门生故吏,尽在江右,所以命你的父亲,与鞑子火你赤共同带兵,招抚江西。”
“说起来,你们吴家的名望确实很大,所以你的父亲带兵所到之处,各地士绅纷纷协助,只短短一两年的功夫,这江西揭竿而起之人,便统统都被你父或招抚,或弹压。只区区数年功夫,这江西竟是平定了叛乱。”
朱棣这个时候,也不得不承认吴家的影响力。
这种影响力是极可怕的,甚至可以说,理学之所以在宋末以及元朝能够昌盛,和吴家的先祖分不开,何况他又是第一批入仕元朝的宋臣,又有理学大儒的身份,立即让元廷如获至宝,所以不但封爵,而且还让吴家世代为官。
江右的读书人,想要出仕,哪一个不需与吴家交好?要知道,元朝是几乎没有科举渠道的,任免官职十分任性,这就直接导致了整个江右,若是拜入吴家的门下为弟子,方才可获得出仕的机会。
而吴当作为吴澄的孙子,一回到江西,立即便获得了江右大大小小所有士绅的支持,资助粮草,供给壮丁,为元廷弹压江西的民变立下了汗马功劳。
不过,朱棣话锋一转,却又大笑起来。
这一次,朱棣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可你的父亲这般的忠犬,为鞑子立下了这样的大功劳,却因为立了大功,反而遭受到了一同提兵进剿的鞑子火你赤所嫉,那火你赤直接当着你父亲的面,杀死了你父亲的属官,还上书弹劾,诬告你父,以至你父亲被罢官除职。这些……应该也是有的吧。”
老人再次冷哼,却也没有反驳。
朱棣此时则是露出了匪夷所思之色,接着道:“此后你的父亲忧愤,直到陈友谅占了江西,听闻你父亲的大名,要征辟你父为官,你的父亲不肯。这倒也罢了,你父亲为鞑子立下汗马功劳,最终被罢官的人,不但没有接受陈友谅的征辟,等到皇考登上大宝,也派人征辟你父亲,你父亲依旧不允,说什么忠臣不事二主。”
朱棣背着手,慢慢地踱步,口里继续道:“你的祖父和你的父亲,真是厚颜无耻到了极致,一面充作走狗,为那鞑子们四处杀戮百姓,为他们粉饰。可转过头,竟还能满口所谓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说什么天下苍生,口称什么仁义!”
老人急于辩驳,便道:“家祖入元廷,是为了延续读书人的种子,是为了礼教大义,若不奉诏去,必为人所害。”
朱棣脸冷了下来,沉声道:“可你父亲呢?陈友谅这般狡诈滥杀之徒,征辟你的父亲不成,尚且没有对你父亲动手,依旧还保持着礼节。而皇考见尔父不肯出山,也最终没有让人侵扰,还下诏令地方官保持对你吴家的礼遇。”
“这么些年来,朝廷对你们吴家,仁至义尽矣。可你们照样以元臣而自居,这又是什么缘故?是因为……你们充作鞑子的走狗,为他们杀戮我汉儿百姓,粉饰太平,若是你们不从,鞑子便真要杀尔等。而陈友谅与皇考,你们自知他们不会杀害你们,所以才敢做这所谓的鞑子忠臣吗?”
老人怒道:“胡言乱语!”
朱棣道:“是不是胡言,其实已经不紧要了,尔等余孽,朕已不决心宽恕。论起来,朕与皇考对尔等已算礼敬,可换来的却是你们这些人指着皇考和朕的鼻子骂残暴不仁。既然如此,那么……朕也要效一效鞑子的方法了。”
老人道:“可笑,可笑……”
朱棣大喝:“无需多言,来人……押下去,搜他们的家小,给朕一个个杀,当着这老狗的面,一个个斩杀殆尽之后,再将他千刀万剐,将他那做走狗的祖父和父亲,统统开棺戮尸,一个都不留!”
老人听罢,愤怒地睁大了眼睛,口呼:“朱棣,朱棣……你必遭报应。”
朱棣却是再也不看老人一眼,便已有校尉架着他出去。
他口里依旧还大呼:“尔这狗皇帝,不得好死。”
朱棣充耳不闻,直到那声音越来越远,朱棣方才看了一眼依旧在地上匍匐颤抖着的刘荣和徐奇。
朱棣道:“他们……也一并如此,所有牵扯此事的人,都一并如此,他们……的好日子,也过够了,过了几百年的好日子,难道还不知足吗?留在这世上,对天下人也无益处,不如尽诛。”
很快,一群校尉便如虎狼一般地冲上前。
徐奇和刘荣皆惊惧万分地叩首大呼:“陛下……臣万死。”
朱棣理也不理,只是冷笑。
他背着手,不去看二人,二人很快就也被押了下去。
良久,朱棣依旧站着不动,身子一丝一毫都没有动弹。
张安世见状,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息怒……”
朱棣背对着张安世,道:“朕没有愤怒,今日破获了这些奸贼逆党,朕高兴都来不及。”
张安世便不说话了。
朱棣却突然张口道:“世道有时真是令人意难平啊!你瞧,那吴家的人,分明是鞑子们屠戮江右的刽子手,乃天下一等一的叛臣。可在世人眼里,却视他们为忠臣。他们的名望,为万千人所敬仰,人人谈及他们,便要羡慕他们的学问,吹捧他们的风骨。这老狗的祖父和父亲,你可知道,他们当时的名望有多大吗?”
张安世如实道:“臣……不懂读书人的事,所知不多。”
朱棣笑了笑道:“朕也是当初读书时听翰林们讲的,提及他们,无一不是称颂有加。只是朕那时,心里其实也有一些疑惑,不过那时候的朕,只想着弓马,也懒得去细究这些。”
朱棣顿了顿,接着道:“传言,他的祖父和父亲任官的时候,每一次奉旨回江右,江右儒生,无论是哪一个府县,都争相去拜谒,以至道路充塞,城门处,都已难以行走了。人人能以见他祖父和父亲为荣。而他的父亲,只需奉鞑子皇帝的旨意来江右,便立即可获得当地士绅和读书人征募的数万军马,平定江右!张卿,这便是世人所敬仰之辈。”
朱棣不无妒忌地道:“他们出自名门,只靠一部经书,便可得天下的人心。可反观皇考,布衣起事,一举而定天下,却依旧遭受这般人的唾弃!鞑子在的时候,多少读书人因为求官无门,枉读了许多的经书,却不得入仕。那元廷之中,鞑子哪怕大字不识,窃据高位,却也轻而易举。”
说到这里,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才又接着道:“可皇考开科举,大取进士和举人,使天下读书人以文章而充任官员。即便不中进士、举人者,但或秀才功名,也予以礼遇和优待,可现今看来……反而被人骂为贱身,朕迄今想起,实在可恨。”
张安世此时也不免受他的心情感染,心头也有点郁郁起来,他想了想道:“陛下,会不会是因为……朝廷给的太多了。”
朱棣听罢,忍不住回首看了张安世一眼,突然失笑。
他心里的阴霾,居然像是一扫而空,随即道:“朕只是发一发牢骚而已,你这家伙……”
朱棣的眼神里带着几分落寞,实际上……只要不招惹他,面对这些读书人……他还是愿意给与优待的,他所恨的是,这些人拿了他的好处,竟还无耻的处处跳起来痛骂他。
骂了也就罢了,竟还骗他的钱,造他这个皇帝的反。
思绪到了这里,朱棣倒又想起了一件正事,便道:“拿着账簿,一个个去对。总之,账簿上拿了朕银子的,一个都不要放过,统统抄家!他们不是喜欢占朕的便宜吗?朕的钱就这样好挣?那朕就给他们好好上一堂课,来年今日,朕让人多烧一些黄纸给他们。”
看着朱棣气呼呼地吩咐,张安世也认真地道:“是。”
此时,有人匆匆进来,道:“陛下,礼部尚书刘观求见。”
朱棣听了刘观二字,眉头一皱,冷哼一声道:“那个窝囊废?”
这来人一下子懵了,有点无法理解朱棣的意思。
这到底是见,还是不见?
见这人愣在原地。
朱棣沉着脸道:“召进来。”
“是。”
片刻之后,便见刘观满头鼻青脸肿,衣衫褴褛地走了进来。
张安世见了,瞧他狼狈的样子,心里禁不住生出一点点的怀疑。
这家伙……这个样子,会不会是他自己弄的?
第393章 清算
刘观见了朱棣,纳头便拜,嚎叫道:“若非陛下亲临,臣几乎性命难保了啊。”
说罢,嚎啕大哭。
他哭的情真意切,险些让张安世以为他要抽搐过去。
见朱棣一脸冷漠。
刘观却不觉得尴尬:“臣在江西,察觉出了这些乱臣贼子们的异样,于是忙是奏报。谁知,竟被他们所察觉,竟将臣拘押起来。臣……实在无能,不能为君分忧,反而令贼所趁。若非陛下带兵来,臣必定要被这些乱臣贼子们,碎尸万段不可。”
朱棣只平静地道:“你事先为何不曾察觉?”
“这些乱臣贼子,行事诡谲,臣……虽觉得蹊跷,却苦无实证,也不敢胡乱弹劾,只是等察觉时,却已迟了。”
朱棣冷冷地看着他:“朕还记得,当初你可没少夸赞徐奇人等。”
刘观吓得要背过气去,哀嚎道:“陛下,臣千古奇冤啊!臣当初夸赞,实是被他们蒙蔽所致,陛下若是不信,但可彻查。陛下是知道臣的,臣这个人……爱……爱……”
刘观有点扭捏起来,却还是道:“爱占一些小便宜,这满朝上下,谁都知道的事情。可自来了此,臣没有贪占此地一文的好处。这一点,臣请陛下令厂卫彻查臣,臣若是得了半分好处,必受极刑。”
见朱棣的脸色微微缓和,刘观继续再接再厉地道:“陛下啊,臣之所以不敢贪占,其一是因为铁路关系国本,臣是知晓轻重的。这其二,便是臣察觉出这江西此地的气氛诡谲,似有乌云笼罩。”
“于是臣留了心,心中警惕,不敢与他们走的太近,对他们怀有戒心。果不其然,这些该死的乱臣贼子,竟敢做出这样的事。臣发现之后,便唾骂徐奇,谁料这徐奇丧心病狂,竟敢以下克上,将臣拘押软禁。”
说着,刘观又哭了出来:“臣的扈从,为此还被他们打伤,其中一个,还丢了一个胳膊。臣当时万念俱灰,是以决心坚守臣节,于行辕处打算纵火自焚而死,却又不料被看押臣的人救下。臣只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求生无门,求死不得,不能为陛下分忧,实在万死之罪。”
说罢,便叩首不止。
朱棣斜看他一眼,不露声色,只道:“江西的情况,你既已知晓,依卿来看,该当如何处置?”
刘观这才听下叩头的动作,微微抬头道:“这上上下下,早已烂了,臣以为,决不能再纵容!此等乱臣贼子,还不知还有多少,眼下所抓的,不过是百一而已。臣以为,乱世当用重典。陛下登极之后,虽是天下太平,可此时也是该狠狠整肃的时候,决不可心慈手软。”
刘观甚是愤恨的样子,说得咬牙切齿。
朱棣眼睛眯起来:“是吗?除此之外,这江右吴氏的事,你已有耳闻了吧?”
刘观道:“这吴氏,乃是鞑子残党,太祖和陛下宽仁,还没有找他们算账,反而处处予以他们优渥,他们非但不知恩图报,竟还敢如此,四海之内,人神共愤!臣以为……应当将吴氏一并铲除,尤其对他们的门生故吏,也需严厉打击,如此……方可使天下安宁。”
朱棣背着手,口里道:“既如此……”
说着,朱棣边看向张安世道:“铲除吴家余党的事,就让礼部尚书刘观来主持,张卿,你们锦衣卫,还有东厂,以及暂驻于此的模范营,暂受刘观节制。”
张安世倒没有异议,只道:“臣遵旨。”
刘观很是感动的样子,哭得眼泪哗啦,边道:“陛下如此信重……臣……臣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一。”
朱棣大手一挥:“退下吧。”
刘观又哭,微微颤颤地站起身,流着泪转身离开。
这时候,张安世才微微皱眉道:“陛下,我瞧这刘观……”
张安世的话还没说完,朱棣就道:“水至清则无鱼,见多了徐奇这样的人,难道你不觉得,即便是刘观这厮,也是眉清目秀吗?”
“啊……这……”张安世张着嘴老半天,却一时无言。
朱棣却道:“刘观资历深,乃三朝老臣,让他负责在此抄家杀人,是最好不过了。锦衣卫名为协助,却不必事事都请示他,要杀谁的脑袋,凑够了数,就报给他,让他签字画押签发令牌就是了。杀人的名,他来承担,朕的银子,还有砍人脑袋的事,厂卫来办即可。”
张安世微微张眸道:“陛下圣明,臣明白了。”
朱棣道:“刘观这样的人,就是该这样用的,这个老东西……”
朱棣冷哼一声,露出不喜之色,接着道:“如若不然,依此人的行径,朕早已诛杀他一百次了。可此人虽是劣迹斑斑,却有一样好处。”
张安世倒是好奇起来,便道:“不知是什么好处?”
朱棣淡淡道:“他能看清风向,却不是那种冥顽不宁之人。”
张安世不由得感慨地叹道:“这世上,能看清大势的,又有几人呢?此人能做到这一点,却也足够让人钦佩了。”
朱棣道:“今夜,你要辛苦一些,立即将这里的事交割一下。”
张安世有些奇怪。
朱棣继续看着张安世道:“明日清早,你就随驾,与朕一道,立即回京。”
张安世诧异道:“陛下,这么急?”
朱棣道:“天上一日,人间一年,朕在江西的事已走漏。这京城里,不知多少人度日如年,更不知会发生多少事!你要知道,天下任何一个地方发生的事,都会随时引发京城的变动。就如京城的稍许变动,也会引发各州府的变动一样。”
说到这里,朱棣微微眯起眼睛来,阴沉着脸色道:“江右吴氏,影响力太大,朕不相信这吴氏没有在京城中布局,这里的敌人可怕,可在京城,潜伏在朕身边的敌人更可怕。”
张安世忙道:“臣明白了,臣这便进行交割。”
朱棣却又道:“留下一些可靠之人给朕追赃,朕可是……在这儿,被人骗了五百万两银子。”
张安世道:“陛下,不是两百五十万……”
话说到这里,见朱棣没好气的样子。
张安世骤然明白了什么,于是忙道:“陛下放心,臣让下头的人,便是挖地三尺,也要将陛下的五百万两纹银给找回来。”
朱棣还算满意张安世的回答,于是道:“你忙吧,此地本是宁王的封地所在,朕还是初来此,倒想看看。”
南昌府城内的绳经塔,素有水火既济,坐镇江城之说。
当年陈友谅与朱元璋大战南昌,绳金塔毁于兵火之中,洪武元年开始,当地官府便开始了重建。
因而,此时的绳经塔,瓦砾如新,乃南昌城中最繁华热闹的所在。
此时,城中已恢复了平静,而在此处,却已有不少百姓聚集。
却是官府当真设了棚,在此开始发鸡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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