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鬼谷孒
离开越南肥皂厂,一行人来到平东码头。
平东码头于19世纪在西堤城市发展过程中形成,同西堤的其他码头一样,平东码头是西堤及周边地区尤其是西南部地区重要的运输和贸易枢纽。
此时的平东码头有所式微,但依然是西堤最繁忙的商业中心之一。
靠着码头有成排的两层店屋,风格和新加坡的店屋差不多,只不过在细节上一个蕴含英式风格,一个却是法式风格,类似的风格,中国内地南方农村的乡镇上一直到2000年前随处可见,没什么稀奇。
站在码头上,观一艘艘木船靠岸,从船上搬下水果或一个个麻袋,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好一幅热闹繁忙景象。
偶有载花的船靠岸,冼耀文买了勿忘我和油菜花组合的一束送给蔡金满,随即离开水边,来到码头的米较区。
码头一带林立着华商、法商、越商所建立的大小不一的米较,绝大部分为华商拥有,是南越的经济命脉之一,华商多数来自新加坡、槟城、马六甲、仰光、香港等地,少部分是本地华商,米较所碾之米,多输送到华商来处。
一行人来到一港商开设的米较,没想到冼耀文还能刷脸,受到老板的热情款待,带着他参观整个米较的生产环节,并给他讲述了越南的谷米生意大致行情。
投桃报李,冼耀文让老板回港时找他聊聊,双方可以在谷米生意方面展开合作。
脚步匆匆,在平东码头逗留一个多小时,一行人又前往集市。
第441章 弘历果
来到集市,冼耀文扫一个几个聚在一起的摊档,一个是咖啡摊,摊前有一位老太太在那儿做朥饼,隔壁是一辆手工餐车,玻璃打造的柜子里摆着或白或红的红桃粿。
餐车另一头摆着一只平底锅,锅里正煎着红桃粿,煎至两面金黄,打一个鸡蛋入锅,将红桃粿裹在蛋液里,挺新鲜的做法。
餐车的隔壁还是一辆餐车,上面架着一个巨型平底锅,锅里盛着糕粿,是个炒糕粿的摊子。
再过去,有个老伯在颠勺,闻一下传出来的镬气,不用看就知道在炒粿条,感情他们是扎进潮州人堆里了。
来到咖啡摊前,不等老太太上来招呼,冼耀文已经走到平底锅前,“阿嬷,朥饼快好了没有?”
老太太拿着刷子往朥饼上刷着油脂,满脸笑意道:“快好了,快好了,我的朥饼好好吃,梅菜是唐山运来的。”
“阿嬷不会卤梅菜?”
“没有唐山卤的好吃,有秘方的。”说着话,老太太从平底锅里铲出朥饼放在一边凉,双手在围裙上抹了抹,看着冼耀文说道:“后生囝,你要几个朥饼?”
“阿嬷,我要三个。”
“好好,你坐,我送过去。”
冼耀文走到蔡金满边上坐下,抬起手冲做红桃粿的摊贩挥了挥,引起对方注意后,竖起三根手指。
随即,拿出笔记本,记录今日一些见闻。
蔡金满看了两眼说道:“老爷,你怎么写简体字?”
冼耀文一边写,一边说道:“简体字省力,我第一年念小学,发的是简体字国文课本,老师同时教我们两种字,不过只教了一个学期,第二个学期就不教简体字了。”
“哦,我念书的时候,老师只讲过几个简体字。”蔡金满指了指笔记本上其中一个“帋”字,“这个字我认识,纸张的纸。”
“喔。”冼耀文随手在旁边写了个“庅”字,“认识这个字吗?”
蔡金满嬉笑道:“这个字就是不认识,我也能猜到是怎么的么。”
“真利害。”冼耀文赞了一句,又说道:“先让我安静一会,我写完再跟你说话。”
“嗯。”
人和人之间很多事情都是相互的,冼耀文一直在默默观察许本华,反过来,许本华也一直在观察冼耀文,此刻冼耀文两人的举动都落在许本华的眼里。
冼耀文此行的目的不是观光,而是做市场调查,这已经是明说之事,他现在对冼耀文腹中得出的调查结论非常感兴趣,也有兴趣思考一些事情背后的深意,比如拿三姐肥皂代理的深层目的。
肥皂生产早就不是什么高深的工艺,关键的几项专利也已过期,用来盖房子的预算完全可以建起一间规模不大不小的肥皂厂,假如想做肥皂生意,自己建厂可比做三姐肥皂的代理划算得多,毕竟三姐肥皂的名气只局限在南越地区,北越的影响都很有限。
冼耀文不可能想不到代理三姐肥皂这笔生意并不划算,事倍功半,真要做得好还有被人甩开的风险,为什么要做这笔生意呢?
在香港、新加坡注册三姐牌,以后玩一手鸠占鹊巢?
这好像也不划算,同样的精力完全可以做出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品牌。
还有曾仲海的牙膏作坊,看样子冼耀文投资的兴趣很大,是什么引起冼耀文的投资兴趣,不可能是仅凭黄道义几句话,生意人岂会如此容易相信别人,肯定是冼耀文发现了值得冒险的点,是什么呢?
向天后娘娘一连请求三件事都被应允,冼耀文是有大运之人?
千头万绪在许本华心头缠绕,他一丝丝整理,企图推敲出冼耀文在西堤的“大动作”是什么,短时间他只能从将三圣杯一事传出去这一点,推敲出冼耀文要给某人造势。
三圣杯,有大运,但凡此人懂得交际,有大运傍身,很容易在西堤打开局面,快速建立一些人脉。
是将冼耀文单纯当大客户对待,还是适当下点无关痛痒的注码,又或者下大注码,许本华面临抉择。
许家在这里繁衍生息太久太久,从属于柬埔寨的领土“Prey Nokor”开始,到黎朝的嘉定,又到滨义坊、北雅、大贡、西贡,最后到堤岸,名字换了一个又一个,斗转星移,唯一不变的许家始终是不入流的家族。
从中苏支援北越开始,许本华已经算到法国殖民者在越南的时日进入倒计时,也算到北约不可能轻易放弃如今的南越地区,坐看北越统一越南,未来的南越将是冒险家的乐园,许家有必要筹谋离开危如累卵之地,而他以身入局,从火中取栗。
许家身在局中,却无腾挪之力,他需要等待一个破局者,冼耀文会是吗?
他很期待。
冼耀文手里的笔沙沙作响,脑子飞速转动。
许本华对堤岸的了解过头了,超出了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程度,哪怕他是一个业务广泛、人脉无数的金牌律师,他对西堤的了解也不应该如此之深,而且,在他面前也过于坦诚,有些消息不应该轻易说出口,完全可以用来交换一些东西。
他只能说许本华绝对是个有心人,暂时却无法正确判断对方的所图。
往前走着,再熟悉一点,可以选择坦诚相见。
待做好笔记,冼耀文收好笔记本,端起咖啡呷了一口,随即对许本华说道:“本华,堤岸哪里可以做奥黛?”
“要给冼夫人做?”
“嗯。”
许本华为难道:“会做奥黛的裁缝铺有,但你们离开之前肯定来不及做好。”
冼耀文摆摆手,“我不打算做,只是想买几件做样,等回香港再做。”
“心形领还是高领?”
“昨天在街上看见一个女人穿着高领的,挺好看的。”
“刚刚流行起来的款式,我有两个太太也喜欢。”许本华淡笑一声,道:“其实不用大老远带样回去,你在香港找个上海裁缝告诉他怎么做就行,听我太太说,高领奥黛就是上海裁缝改的。”
“是吗?”冼耀文诧异道:“还有上海人跑到这里来?”
许本华点点头,“去年、前年都有人从上海到堤岸,裁缝也来了几个,上海裁缝的手艺好,女人们都喜欢找他们做衣服,越南有钱人的太太也会找他们,听我太太说,高领奥黛就是一个越南太太让裁缝改的,穿着好看一下子就时兴起来。”
“我说呢,收腰、收前幅有点像海派旗袍的风格,原来就是海派奥黛啊。”
“像旗袍不奇怪,奥黛是黎朝阮福阔时期结合南方占婆族妇女的长衫和满人的长衫马褂创出来的,和旗袍是亲戚。”
“哦,原来这样。”冼耀文颔了颔首,“本华,我有一点拉丁语的基础,要学越南语到能看懂报纸的程度难吗?”
“如果你只想学会读,有拉丁语基础再学越南语一点都不难,越南语就是拉丁语写法加上汉语语法,掌握一定规律,你可以直接看懂常用的越南字。”
“是吗?我想再请你帮个忙……”说着,冼耀文失声而笑,“请你帮忙这句话我都快说习惯了。”
许本华轻笑一声,“我非常乐意帮你的忙。”
冼耀文摊了摊手,“好吧,帮我找一个能跟我沟通的越南语老师,最好是女老师,人长得漂亮就更好了。有一部《金瓶梅》的仿作《林兰香》,里面有一句俗语‘若要会,须得与师傅睡’,我的学习态度非常端正。”
许本华大笑道:“你是想找老师,还是想找越南女人?”
“老师,其他只是额外惊喜。”
“去香港?”
“对,我可以出每月一千的高薪,也会负担来回差旅费,如果老师想留在香港,我会帮她安排好一切。”
“待遇不错,找一个符合你心意的老师不难。”
“我希望能快点到位。”
“问题不大,我明天就帮你打听。”
“谢谢。”
在咖啡摊度过了下午茶时光,一行人慢慢往穗城中学逛过去。
路上,许本华给冼耀文科普了堤岸的帮长制度和黑道人物,还在阮朝时期,越南朝廷任命帮长管理出身地域相同的华人,算是一个官职,到了法国殖民时期,帮长制度废除,但帮长的称呼继承了下来,同籍中有头有脸的人会被推举为帮长。
说起来,当下的帮长差不多等同同乡会馆的馆长/会长。
堤岸的黑恶势力不少,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依附于帮,比如潮州帮会豢养一批好勇斗狠的潮州人,专门维护胶己人的利益,并为帮长办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
另一类就是通常意义上的黑恶势力,混得好的开赌场、鸡档、烟档,放高利贷;不入流的做打仔、偷窃、当街抢劫,没有强有力的人物罩着,动不动就要被削去蹲。
像七远那种,境界要远远高于这两种,即使路走不长,至少是割据一方的军阀,假如一个不好走远了,那想象空间可就大得没边了,他手下一个种鸦片的叼毛都会是了不得的人物,编一首《西贡屯》歌颂,写进课本被人铭记,都是题中应有之意。
群众碰见了,都得亲切地喊一声叼毛爷爷或鸦片同志。
途中经过一个水果批发市场,许本华熟门熟路从一个果栏买了两个椰子,很贵,一是椰子冷冻贮藏,保存到这个月份不容易,二是椰子比较特别,名曰“Dua sáp”。
许本华解释“Dua sáp”并不是特殊品种,而是一种果肉很厚,果汁胶稠、凝结的特种椰子,只在茶荣出产,那里的特有土壤和气候,使每年约15%至20%的椰子长成“Dua sáp”,其余的则与普通椰子无异。
一开始,冼耀文还不认识“Dua sáp”是什么玩意,待打开外壳,看见犹如乳胶般的果肉,便意识到“Dua sáp”就是他所知的马卡普诺,在他的记忆里马卡普诺是一种特殊品种的椰子。
略一思考,他想明白其中关窍,应该是还没有人对“Dua sáp”进行人工选育,也就没有诞生马卡普诺新品种。
尝了一口椰肉,比他记忆中的马卡普诺味道更好,脑子一转,一条小计冒了出来——让陆雁苏去一趟茶荣,垄断“Dua sáp”的出货渠道,只在甘甜果行销售,如此便可以操控市场卖高价。
同时让人对“Dua sáp”进行秘密研究,一旦形成新品种,在气候条件相似的柬埔寨或菲律宾秘密种植。
假如没有竞争对手使坏,新品种椰子制作成罐头和果汁再流入市场,假如有人使坏,认怂,将“Dua sáp”的出货渠道挥泪高价转手,然后,够竞争对手喝一壶。
菠萝、柚子、榴莲等水果,一一尝了个遍,也顺便了解了各种水果的产地和时令,比如榴莲,东南亚各国的不同榴莲品种时令有所差异,基本可以保证一年当中九个月时间都有榴莲供应,是一种非常有潜力维持高利润的水果。
趁着榴莲这个音译的名字还没传进港澳台,应该给它取个一听就很宝贵的名字,比如金月牙,又或者乾隆果、弘历果、爱新觉罗果。
乾隆和美食是百搭,凡是美食要自抬身价,完全可以编一个跟乾隆有关的演义故事,一小会的工夫,冼耀文已经编好乾隆和安南女人阮氏曼青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
两人因缘际会相识,相爱却不能相守,阮氏曼青寄情于山水,在山野之间找到一棵果树,所结果实外壳坚硬,表面覆盖着尖刺,果型丰满肥硕,肉包般分为五瓣,轮廓分明,她命其名为思弘历,所结果实为弘历果。
弘历果年年被纳入贡品送进紫禁城,乾隆对其他安南贡品不屑一顾,却每每抱着弘历果凭栏远眺,思念千里之外的阮氏曼青。品尝弘历果之时,每每轻念一首旧诗,“一瓣一瓣又一瓣,两瓣三瓣四五瓣……”
因日日食用弘历果,乾隆一生操劳,却活到了八十九岁,成了最长寿的皇帝。
“想长寿,吃弘历果。”
第442章 不因颜值
“阿公阿嬷唐山来,有路无厝;有厝无门牌,直直行入玛咑厝,唔知玛咑哆呾乜个,三年刻苦日夜做,Hari Hari甜甜学,入乡随俗是应该,面皮厚厚来呾恁知……”
蔡金满哼着在新加坡潮州人之间流传的《阿公阿嬷唐山来》,挽着冼耀文的手,走进了古都街。
“古都街是堤岸最热闹的街道,也是堤岸的灵魂。最近几十年,从唐山来的人大都乘坐鲤鱼轮或大中华轮,在七洲洋(东海)沿着越南海岸线,经过大概三天的航程就可抵达头顿外港,办妥报关手续后继续驶入西堤的内河,两岸禾田阡陌与农户人家,一片怡人的田园风光,大约一个半小时就抵达森蕉码头。
在堤岸居住的唐山人都自称唐山骨,初到的人叫新客,在此地出生的唐山后裔叫本地姜,我就是本地姜。”
冼耀文逗趣道:“你应该叫老姜。”
许本华没有回应冼耀文的话,接着说道:“在堤岸流传一句顺口溜:船到森蕉我就心焦,上岸就见有人呕血,叫阿仔竟然叫阿公。”
许本华指了指迎面路过的行人鼓囊囊的腮帮子,“本地姜很多都学会了吃槟榔,不好的习惯,一嘴牙会变得非常难看,嘴里奇臭无比,比抽鸦片的更不堪。”
“呕血是吃槟榔?”冼耀文问道。
“对的。”许本华点点头,“开埠数百年来,西堤在华人心目中一直是一片福地,气候四季如春夏,没有秋天的萧瑟,更没有冬天的寒冷,一年四季不必为换季的衣物而担忧。
更没有天灾不会缺粮,渔农蔬果粮产丰富,民风还算淳朴,只要勤俭不必发愁衣食,不会忍饥挨饿,不会沦为乞丐。
新客在森蕉码头下船,步行或转乘大鸡眼在洗马桥登岸,在伞陀街尾段有一座庭院深深的两层法式建筑,那里是堤岸的高官署,广府人称为铺长楼,也有叫参办堂,凡新客到,都要去参办堂办理一切相关手续。
参办堂聘有精通越、中、法语的孖展(律师),早几十年新客不少目不识丁,很多人拿错同伴的报关纸,姓名被混淆,又因为大部分新客只会说方言,未必能和孖展沟通,不少新客的姓名都被登记错,时至今日,不少新客的后人姓氏已经与祖先的姓氏不相符。”
说着,一行人已经来到古都街上一个约定俗成的小码头,一艘船头画着一对大鸡眼的木船停靠着。
“古都街能够兴盛起来,就是因为有这条河涌,其源头自豆腐涌引入,流经品湖街,直通三叉桥,一条支流回流豆腐涌,右方沿着摆彩街经八里桥再经平西街市流经平仙桥、范廷虎桥,直经罗庵涌,河流呈卜形,再分流至下六省。
此条小河涌两堤并没任何阻碍物,每天船家摇着小舢舨,将大船卸下的货物沿着小河涌运至两岸各商铺。因年代的湮远地貌亦不停在变,百年前的小河涌被填平,新的河涌被挖掘,不断变迁。”
许本华指着一个方向说道:“那边原来是河涌,填地后修建公园,从去年开始那里开始盖街市,因为靠近太平戏院,就叫太平街市。”
冼耀文举目望向太平街市,并未见到宏伟的街市门楼,只有一排铁皮顶盖的摊位,说好听点,进出口四通八达,说不好听,就是四处漏风。
“太平街市虽然简陋,但其内涵可以说是集南北杂货、水产、米粮、鸡、鸭、猪、牛、羊,甚至来自唐山、英、美、法、香港来路的杂货、干粮、罐头等一应俱全。
前些日子郑君绵来太平戏院登台,最后一场就在太平街市门口表演,话剧虽小众,但看热闹的人还是把舞台围得水泄不通。
今年初,新马仔也来过堤岸登台,好像还在这边投资了一点生意。”
冼耀文淡笑道:“我听说新马师曾不但抽鸦片,还滥赌,抽鸦片对他来说小意思,滥赌就要命了,本华不如查一查他投资了什么产业,没准过些日子就会低价往外出手。”
“赌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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