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茅屋秋雨
书房中,孙湛正在埋头写着什么,周围堆着很多的书,旁边摆着一盆兰花。
看到那盆兰花,陈健不自觉地笑了笑。
见礼之后,陈健先是送上了一些新年的礼物,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很合孙湛的心意。
孙湛注意到陈健拿着一叠写满了字的纸,笑问道:“这就是你写的东西?拿来我看看。”
陈健急忙双手递上去,堆笑道:“相对于现实,自己太小,只好把些东西用笔墨写出,舒展心意。只是我才疏学浅,年纪又小,见识又薄,又有年轻人爱冲动的毛病,上次在宴会上说了些大言不惭的话,还请义仍先生不要见怪。这些天仔细想了想,竟发现自己当时如此幼稚。”
孙湛摆摆手,也笑道:“不冲动却血冷如泥,那叫年轻人吗?我年轻的时候,也做过这样的事,不算什么。你呀,知道错了,改了就好。”
一边说着,一边去摸自己的眼镜,陈健急忙递过去,细细一看,发现这眼镜里面没有多少气泡,可比自己平日所见的那些昂贵的多。
双手递过去,陈健又谄媚道:“义仍先生的眼睛不好,我倒是听了个法子,说是羊肝明目,义仍先生倒是可以试试。还有鱼肝最好,若是父亲出海遇到海鲨之类,我定要他留下送与义仍先生。”
“看书多了,眼睛早就不好了,羊肝的办法我也听过,奈何我不喜欢吃这些脏腑。鱼肝之事,倒是头次听说。”
他也没有立时去看那些文字,看了一眼陈健,又说道:“你若是真想学写戏剧,我是可以给你引荐一些人的。论起来你年纪还小,学识驳杂,有些想法异想天开,还是有这个天赋的。你很聪明,但是好冲动,而且读书虽多却杂乱无章,底子终究是差了些。不过你既爱钱,心境难免功利好急,不经磨砺也是难成大事的。”
“义仍先生教训的是。”
“上古君子,姬夏之治的时候,可有爱钱的?”
“大约没有吧。”
“你可听说前些天流传甚广的雷正兴之事?”
“略有耳闻。”
“哎……这便是我心中的君子啊,若是天下人人如此,哪里又会再有纷争呢?若有一人如此君子,又有治安天下之才,若是为王,权利无限,明察秋毫,这才是我心中的盛世啊。”
陈健连连点头,心中却在腹诽。心说这最多也就是阉割后的,人家真正的雷正兴要是知道济贫院这样,肯定不是捐钱还是砸了振臂一呼地覆天翻。和保尔一样,大雪中修路的时候那是因为自己是国家的主人,不是的时候那也是抡起拳头就打扛起枪就放罢工反抗一样不落的,妥妥的旧时代道德下的坏分子。
陈健心说,如今你感慨的雷正兴,充其量也就是个武训罢了——正牌的对人如春天般温暖,后面还一句呢,阉割一半果然大家都喜欢了。
再者你要是知道我是为了坑更多人的钱才捐了那些钱,你肯定要心肌梗塞憋死了,无知是福啊。
他也不说破,只是不断顺着孙湛喜欢的话说,又剽窃几句圣人治世的词句,更让孙湛连连点头。
孙湛其实对陈健很是看重,当初那些话也不仅仅只是随便说些客套。那首充满激情的战斗短文让孙湛想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即便此时心中已经不同意,可是回去后细细品味还是能感觉到那种如火般的激情,甚至自己还把它抄录了下来。
之后陈健的几次拜访,也是从一开始假装争执、故意露出一些年轻人的狂热,说一些很容易被驳倒的热血言论。孙湛一方面觉得陈健尚且有救,而且很多东西虽然一知半解但却偶有振聋发聩的言语;另一方面陈健总是故意说些很容易被反驳的话,然后再被孙湛教育一番,陈健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这半年时间,在孙湛眼中,陈健也逐渐从一个热血青年变为了一个和他政治坐标相近的人。
他是剧作家,但同样也是某个聚会的参与者,也是有些政治抱负的。很多人说的东西,并没有眼前这个年轻人不知道从哪抄来的一番话简短有力,而且听起来很舒服。
不过也就仅限于此,孙湛从几次对话中早就看出来陈健的文史知识是什么水平了,有时候用些典故还需要解释一番。
所以他对陈健送来让他看的这个半年写出来的剧本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此时既已送来,该说的也都说完了,便不得不翻看一下。
刚翻看了几页,孙湛的手猛地抖了一下,将纸张放在桌上,一只手扶着眼镜,仔细地趴在那看。
这几页上是剧中人物的独白,戏剧中常见的表现形式,形式本身仍在框架之内,并不会让孙湛惊讶。
让孙湛惊讶的是里面的几段话,薄薄的三页上,竟有三段在孙湛看来可以流传百年的句子,而他写了这么久真正满意的可以流传百年的也不过寥寥十几句。
诸如某个苦闷迷茫犹疑纠结的侯伯国的年轻继承人的那段独白:“生存或毁灭,这是个问题:是否应默默的忍受坎坷命运之无情打击?还是应与深如大海之无涯苦难奋然为敌,并将其克服?”
“此二抉择,究竟是哪个更为高贵?死即睡眠,它不过如此!”
“倘若一眠能了结心灵之苦楚与肉体之百患,那么,此结局是可盼的!”
“死去,睡去……”
“但在睡眠中可能有梦,啊,这就是个阻碍:当我们摆脱了此垂死之皮囊,在死之长眠中会有何梦来临?”
“它令我们踌躇,使我们心甘情愿的承受长年之灾,否则谁肯容忍人间之百般折磨?”
“如暴君之政、骄者之傲、失恋之痛、法章之慢、贪官之侮、或庸民之辱,假如他能简单的一刀了之,还有谁会肯去做牛做马,终生疲于操劳,默默的忍受其苦其难,而不远走高飞,飘于渺茫之境?”
“难道不正是因恐惧身后之事而使他犹豫不前?此境乃无人知晓之邦,自古无返者……”
第十九章 抄袭只为一锤子买卖
读到这里,孙湛已经被深深地震撼了,不自觉地念出了声。
一开始只是轻音小诵,到最后变为呐喊癫狂。
文字本身没有魔力,但与人内心的影子结合在一起后便会拥有让人沉浸其中的力量。
孙湛觉得这番话正是自己从年轻走向成熟的那段时间的内心写照,或许这句话本身在别人看来有不同的含义,但在孙湛看来那就是自己:犹豫、纠结、迷茫、恐惧、空有一腔血却不知该洒向何处、害怕死亡之后的无边黑暗。
他自小生活优越,生长在象牙塔中,那时候认为世界的一切都是真善美的。可步入到现实中后,巨大的反差让他难以经受这样的苦楚,没有自己的追求,只有被现实推着不断前进的痛苦。
他经历了这个族群最好的时代,经历了真正的统一,只剩一个齐国孤悬海外,认为一切都会如书本上一样华夏之民自此亲如兄弟,再无争端。
可随着他长大,看到了种种的不公,金钱操控的世界、商人与资本的无耻,这与他自小受到的教育完全不同,瞬时间的精神崩溃和幻灭笼罩了他十六岁到二十五岁的十年。
他经历了这个族群最绝望的时代,几次出海去寻找外面世界的船只再也没有回来,族群到最后只剩下内斗一条路,曾经的精气神正被这种孤立的绝望所磨灭。
他经历了这个族群最悲剧的时代,技术的进步没有大踏步的提升,不再如几十年前甚至几百年前那样,技术可以成为一种荣耀与风潮,因为如今往前走太难了,留名于贤人祠也太难了。
知识让人思考,思考之后便觉可怕。
那种时代交错下的无助,曾让孙湛发出过死都不知道如何死的伟大的痛苦。
直到他加入了一个小团体,认为只有无限集中的权利才能遏制钱财与资本张开巨大的口吞噬一切,认为只有把这些肮脏的钱币关入笼子让最优秀最善良的人去管理这一切才能防止整个族群的毁灭……甚至整个人类的毁灭,因为对孙湛来说,人类就是自己所知的族群。
如今即便那些痛苦与迷茫都已过去,可那段记忆从未消逝,只是深埋心底。
因而当此时与此刻看到这一段文字的时候,孙湛回忆起了自己那些年的迷茫苦闷犹疑和自我怀疑,就像是年轻时候的自己穿越了时空来到了这张薄薄的纸上,用内心苦闷的酸楚化为墨汁图画出这样的文字,映出的是自己年轻时的脸庞和自己说着那些想说却没说过的话。
只是短短的这么一小段独白,配合上孙湛经历过的几十年从幼稚走向成熟的心路历程,仿佛纸张上的这个人物活了过来,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瞬间被吸引住了,忍不住拍案叫绝。
孙湛浑然忘记了陈健的存在,忍住内心的澎湃,继续向下阅读,偶尔脑海中会闪过一丝古怪的念头:“这是谁写的字,竟是如此难看,不像是我的……”
可这种马上就要清醒过来认识的真实世界的念头,很快就被里面那些可以回味悠长的句子所打动。
譬如女主角被男主角利用,却不自知地陷入了爱河,在爱河感觉到男主疏远时痛苦的那段独白。
“爱情对男人来说不过是身外之物,对女人却是整个生命。男人可以献身军营、海船、市场,有剑与袍,财富与光荣不断交替;骄傲、名声、雄途不断轮回,充满了他的心,又有谁能够永远占据他的心?”
“男人的路很多,女人却只有一条:那就是爱了再爱,然后再受伤害。我这一生只惟余年,把悲哀深埋内心。但我宁愿忍受这一切,而不愿弃绝我这依旧沸腾着的热情……”
又比如只是一位配角,想要彰显正义却不愿改变已有的一切时的简短的独白。
“大部分人在三十岁上就死去了,因为过了这个年龄,他们只是自己的影子,此后的余生则是在模仿自己中度过。日复一日,更机械,更装腔作势地重复他们在有生之年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所爱所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