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茅屋秋雨
连续几天的狂跌,连续几天的无人问津,半旬的时间里,闽城有十几个血本无归的人选择了自杀来逃避可怕的生活。
为了之前交易而导致的仇杀、报复、凶杀、逼迫不计其数,二十多人被打伤,十几家被人破门而入被抢了个精光。
最惨的一幕发生在一个走路无路的人身上,他在五天前花了自己全部的积蓄,从朋友那里买了一盆花。因为朋友正好急缺钱用,所以价钱稍微低了一些,两个人交易完之后还喝了顿酒。
可是随后发生的事,却让买花的那位走投无路,跑到朋友家里请求朋友把钱还给他,哪怕是只给一半。
双方僵持不下,动了些口角,到最后更是说了些难听的话。当天夜里,买花的那位也知道自己这辈子算是完了,加上之前的怒气,便拿着自家的斧头冲入了朋友家中,将那一家老小七个人杀个精光,连四岁大的孩子也没放过,最后自杀。
泡沫碎裂之后的邪恶不仅仅是价格的跳水,更把人心底的贪欲、无情、绝望用各种方法彰显出来。
腊月二十七,本该马上过年,可是闽城的官员们却没有心情休息。
前几天的命案、这几天的自杀,看起来可以该杀的杀、该判的判,可是年终评定算是彻底完了。
本来评定的官员已经给出了一个中上的评价,出了这样的事后,原本尚算可以的评定已经沦落为了中。
一个大郡忽然乱成这样,总要找出几个人背锅,可除了背锅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也更为急需解决的事。
一群拿着期货交易合同的售卖者,高举着票据围住了司法官的家门和司法院的大门。
那些购买者因为价格跳水的原因,拒绝支付剩余的钱,很多人甚至选择在过年的时候举家逃走避避风头,要么就是紧锁大门不准外人进入。
交易合同上面有着政府的印花,缴纳了印花税的票据没有任何的问题,上面的交易价格也写的清清楚楚。
这些围住司法院大门的人高呼着希望司法官做出合理的判决,要求购买者支付剩余的钱。
这些人并非是那些穷的一年最多见到三五个银币的底层,这里面既有投机商,也有这两年迅速赚了一笔的暴发户,以及城中的灰色人物、作坊主,还有一部分中等市民。
交易合法而又合理,看上去没有什么值得推敲考虑的地方,可是司法官却也只能学傻狍子把头藏在家中不露面。
因为在郡守的衙门前,还有另一群人,他们是期货的购买者。
几十个人抬着两具新鲜的、刚刚自杀的尸体,痛哭流涕,大喊着如今民不聊生,这是要把他们往死里面逼。
他们请求郡里出现收底,或是判决当初的交易无效,他们可以退让一步不要回支付的定金。也或者希望郡里出钱,把所有的兰花都按照他们的购买价格收购。
如果不这么干,就是官逼民反民不聊生。
众人站在门前,放声大哭,请求官员为他们做主,在这么下去只怕还要有更多的人死,万万不能见死不救啊。
这些人里面当然也没有真正的底层,能够在这时候还能涉足的,也都是身价不菲影响巨大的人物。
更有几家大作坊的作坊主痛呼,如果郡里不出面解决,自己的作坊就要因为缺乏资金干不下去了,到时候数百失业者可就要祸乱城邑,造就众多不法之徒。尤其此时正值年关,如果不做主,怕是给雇工过年的钱都发不下去了,这是要激起民变的!
经过这几年的发酵,到如今还卷入其中的,固然有一部分赌上身家性命的中下层,但更多的被卷入其中的都是中上层,毕竟这东西不是刚需,明摆着就是一种投机。
可正因如此,事情才变得麻烦。
如果是底层和中下层,早就出动军队或是治安队,几棍子砸下去开几枪抓一批扔进监狱、或是送到荒芜的垦殖地,事件也就平息了。每隔几年中下层就要闹一次,上次的矿工事件和更早的北方的梳毛工起义,处理的已经相当娴熟。
可现在牵扯进来的不是中下层,问题就变得复杂了,那些办法不能用,很多都是头面人物,又都是郡中望族或是郡议事会的成员,哪有棍子往自己人身上抽的?
可是两边的要求完全不一样,这又让官员们无比为难,一时间也没了过年的心思,也不奢求什么年终评定的事了,只想着先把这件事安稳住以免酿出更大的风波。
第一百二十五章 得罪谁
一众官员愁眉苦脸。
郡守年纪颇大,已经明显不可能再往上爬了,混下去就可以,当真是到了宠辱不惊的境界,无欲则刚。
然而郡中的其余官员却还年轻,还盼着能够干出一些政绩,至少评定的时候众人说自己几句好话——能说话的自然不是在生存线上挣扎或是人都算不上的底层,而是中层之上。
就像是上次的矿工争取死亡赔偿那事,就算动些手脚开枪弄死几个只要城中的煤炭没有断绝供应,那自然算是做了件好事,说不准还要被送万民伞。
可现在这样的事,在之前实在是没有先例,更不知道该怎么解决。
官员内部意见也是五花八门,谁都不愿意担责任,可是很多人又被牵涉其中。
商务官石鸣现在是最惆怅的那个,这兰花交易本来和他没有多少关系,但是随着交易日渐繁忙增多,儿子石磊不知道从哪听了别人的建议,回来告诉石鸣不妨建起专门的兰花交易坊市。
没过多久,也不知道是哪个人写了一篇颂文,大肆赞扬石鸣这种为民着想的行为,并声称闽城兰花繁盛,商务官石鸣功不可没。
当时石鸣还听高兴,还想找找写这篇马屁文的人,结果没找到,倒是有人冒认。
现在出了事,当初做的这些被人称赞的“好事”,都成了责任,而当初的颂歌更是像是把他架在了火上烤。
他现在当真如热锅上的蚂蚁,这兰花风潮又不是他拉起来的,可现在黄泥巴沾裤裆不是屎也说不清。
而另一个涉及其中提出印花税建议的税务官张瑜则轻松的多。
介于张玄和陈健的关系,陈健当初给他出了个主意,当时就觉得主意不错。
因为印花税除了可以用在兰花市场上,还可以用在很多地方的各种交易。有政府的印信,让人更加放心,而且税率不高但是拔的都是有钱人的毛,叫声小不说,有时候还有被拔毛的高声欢唱。
去年因为这个印花税的建议,被户部大为表彰,评定了一个上上。
现在兰花的事出了问题,他的态度就很坚决:依照合约办事,上面可是有政府印章的,如果闹一闹就不按照法规制度去办,那以后天下岂不是谁能闹谁就有发言权?若论能闹,比得过那些雇工的人数?
反正这事牵扯不到他,他又不是主管司法的,也不是主管治安的,只是个收税的。如果是抗税起义,责任肯定在他,问题在于现在的事并非抗税,而是很多人希望看在收了印花税的份上,让郡里面履行责任,这问题就简单多了。
户部是有人给他背书的,闽郡是印花税适行的郡,有了后台他说话也就有了底气。
再者兰花的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很早陈健就旁敲侧击地告诉了他可能将来要出事。随着陈健的产业和名望愈高,陈健的建议也就更被重视,眼看着众人都发了一笔,他却浅尝辄止早早收手。
现在官吏内部的意见都不统一,无责任的想要活稀泥,有责任的想推脱,更有人异想天开想要谁都不担责任。
想要政府托底,只要政府有钱,但钱要从哪出?从富户、作坊主那里收?那只怕自己的名声就坏了。从底层收?搞不好要出大事,再说也收不上来那么多。再者,凭什么托底啊?得罪人的事,尤其是得罪能说出话的人的事,谁也不愿意去做。
商量不出结果,只要在年关即将到来的时候,邀请闽城各个有名望的人来一起商量。
一旦要真的出了事,还要这些人帮忙收拾烂摊子。
陈健把作坊安在南安,但是名望在闽城日高,兰花泡沫又是他捅破的,这事也必须得邀请他来商谈。
另外一旦那些投机商作坊主故意不给雇工发钱以致逼迫官员答应,这时候可能还需要墨党的那群人帮忙劝说,安抚底层。
官员们派人请陈健的时候,陈健正带着慈善商社的墨党成员,趁着年关到来之际用慈善基金在贫民区发些过年的东西。
东西不多,也就是几斤除夕夜包饺子的白面、小孩子的爆竹、头绳、驱虫的药物、酱油之类的东西。
花不上几个钱,但是反响却十分好。
一边博着好人的名声,陈健一边算了算这几年直接或是间接死在自己手上、或是被自己搞得家破人亡的人有多少。
玻璃作坊打残了几个,一家败亡;化工作坊氯化氢废气导致下风向百亩土地颗粒无收,主人卖地进城当雇工;炸药作坊死了十几个;酱油作坊弄垮了一堆;兰花风潮中自杀被杀的几十个;轧花机推广在农村出现了一轮小规模兼并潮,逼得不少欠债的农户把地偿还给了觉得有利可图的大农场主……
大致算了算,陈健觉得加上之后计划的几件大新闻,自己出海前单单闽郡间接死在自己手里的就能过千,搞得家庭破裂、生活改变被影响的人只怕要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