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茅屋秋雨
这些人并不是乱哄哄地自发地冲上前去,而是在这里暂时等待和整队。人逐渐增多,那些原本恐慌的心态也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安定下来。
恐慌,已经在人多的心理安全和宣传队的宣讲下,变为了一种为平定叛乱的自豪和激情。
嗟远山站在那里,仍旧被人视作英雄,可并没有多少人围绕在他身边。
那些不断涌来的、带着特殊的黑色袖标或是墨党特制的那种帽子的人,才是这些乱哄哄的人群的中心。
他们就像是夏天一团团扔在地上的腐烂的肉,将一群群的苍蝇拱卫在中心,看似散乱,但仔细看就可以发现那是一圈圈的有秩序的、而非乱哄哄的一大团。
那些沙哑着嗓子的演说家、进步同盟的一些旧日盟友,则是这群混乱人群的心脏。不断将暗淡的、静脉的血,变为炽热的、鲜红的血。
嗟远山抬起头,没有看向枪声响起的地方,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更远处耸立的墨党中央党部。
郡守府附近,人们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只是憎恨那些专营权、包买商、免税阶层的富有激情的小资产者年轻市民,他们要的只是旧体系之下的公平。
他想:远处那片闽城的第一批砖楼框架房、被改造的贫民区、那些聚集了对不公的一切充满了仇恨的,被墨党靠救济、组织和社区住房渗透的如同筛子的地方,又会是什么样呢?他们,也只是唱只有激情而无仇恨的国人共和歌吗?
唱激情而无仇恨的共和歌,可以合作。
唱追本溯源的阶级歌,终究是异路人,将来有机会还是要镇压的。
第九十八章 愤怒的方向
嗟远山的担忧不无道理,真正的动乱还没有来临。
这场忽如其来的乱局中,之前泛滥的各种思潮加上闽城特殊的阶层结构,让这场忽然烧起的火焰很可能席卷一切。
而半年多前召开了扩大会议的、对未来的构想最激进的墨党,在这场变革中如果不分裂,那就只能成为刹车而不是油门。
这是城市,不是农村。
于是既有对旧时代的愤恨,也有对新时代的恐惧。
闽城占据绝对主力的市民阶层中,超大半数是小生产者,真正的无产者雇工数量并不多,那些刚刚从农村走入城市在收容工厂中挖河的那批人,他们现在还是更喜欢土地,还需要很长时间适应新时代。
这一次议事会一直在讨论的税制改革,受益最大的是那些小生产者,受损最大的是那些旧时代的专营权、包税者。
而那些吃相难看的投机商、粮食商,也在这十多年中积累了中底层足够的怨气。
对小生产来说,他们梦想的社会永远都是公平的劳动换来公平的交换,他们的恨意更多地集中在那些粮食商、投机商和那些包税专营者的身上。
各种乱七八糟的捐税、商品税,让消费主力的小生产者极为不满,尤其是在经济学说开始剖析内在问题之后,这种不满也就越积越深。
任何一种商品税,最终都会加在商品的价格之上,交税的看似是商人,实际上却是那些大量的消费者,然后这些包税和专营商再用交的这些税换来特权和不平等的票权。
事实上土地问题和减租减息的问题,在闽城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反感,居住在闽城的许多地主已经完成了转型,加上他们可以靠捐钱之类获得一些免税权,这件事对他们影响不大。
墨党的宣传更是将矛头在无证据的情况下直接指向了那些税制改革中利益受损的人,相当于直接让小资产阶级成为了最愤怒的那个阶层,成为了在利益上最好的同盟者。
专营权问题也是一样,许多资本眼巴巴地盼着专营权,就算得不到也希望能够自由竞争,里面的利润太大。
本该最愤怒的失地者和涌入城市的农民,因为墨党的“收买”政策,让他们暂时有份糊口的工作;工厂制下的雇工连票权都没有,他们只能把诉求放在墨党的代理人身上,同时暂时他们也是只和工厂主争取利益、加上大量的失地者涌入和新机械的改进,让一些非熟练工也能干很多工作,让一部分雇工忙着成立抵制新人的小团体,他们有组织但也最容易被墨党控制住。
因而最容易失控的那部分人,则是极端激进空想派的小资产者。他们向来富有激情,也同样对税制改革感触最深,同时除去一部分水力工厂竞争的行业,其余行业这些年的日子因为贸易等问题过得还不错,所以他们对旧时代的残余也就最愤怒。
赚的钱多了,物价却也在上涨。
钱赚得多了,自然会认为是新时代带来的好处。
物价在上涨、税不改,自然会认为是旧时代残余的坏处。
事实上白银流入、大量出口、生产力提升减去出口额赶不上白银流入的速度、农村土地没有完成资本主义改造导致的农产品没有最大规模的融入市场,这才是大头的原因。
可这些人未必这么想,而且这么想太遥远,远不如将问题都推到税制、投机商身上更简单,当然他们的吃相也的确太难看,还没学会怎么吃得优雅。
愤怒,未必发生在最穷最苦的地方。
愤怒,往往发生在半明半暗的地方。
明亮之处,已经触摸到,于是一切好的都归于明,即便很多人竭力想让他们理性思考,但做起来很难。
阴暗之处,已经感受过,于是一切不好的都归于暗,即便很多人竭力想告诉他们这暗一直如此,可激情与明亮让他们想要反抗这黑暗。
除了切身利益相关外,他们身上特有的那种狂热性,也让他们很是具有一种想做拯救者的浪漫气质,更是催生了诸如正义激进青年社团这样的组织。当然,他们的激进为墨党的一些缓和政策提供了机会。
而墨党暂时还没有遇到一场真正的大屠杀,所以党内的温和派、理想派、幼稚派们成群结队,还没有出现一场屠杀把他们杀醒悟或是把温和派都杀绝的时候,暂时还有继续改良为资产阶级民主站台的机会,直到屠刀降临那一刻。
在嗟远山签名盖上印章的三封文书刚刚传到闽城大街小巷的时候,名义上因为暴力炸弹袭击官员而被取缔合法活动资格的激进正义青年社团立刻发表了一篇声明。
“激进正义青年社坚决支持国人平叛,并在此发布声明。”
“此次叛乱和军事政变的幕后指使者,即便是都城的‘大人物’,如果不能受到正义的审判,本社团将伸张此正义。”
“以正义的暴力对抗不义的暴力,本社团对天盟誓,如查证实、必杀其全家,一个不留,以让任何有做出此等举动之人有所收敛。”
“另:本社团对上月十五日《佃农悲惨生活录》中周姓地主全家被炸死一事负责,经查属实,难逃正义之审判。对背叛正义而追求‘科学的社会的未来’之新墨党暂停敌对,一致合作平定违背共和之叛乱。”
“但请墨党之临时委员会记住,人民最终追求的是正义,而非科学。”
这份公告一出,两名数年前被判决“有生之年永久流放”的激进正义青年社的领导人公开露面,呼吁原进步同盟之各个党派团结一致,共同对抗威胁进步之武装叛乱。
这种情况下,叛乱发生时在闽城的墨党的七名临时委员中,除了一人留在中央党部负责协调外,一人带着一部分军事骨干前往南安,两人去了一线,剩下的三人立刻和城中其余原进步同盟的党派接触洽谈。
远处的战斗还在进行,郡守府前各个党派和一部分进步的闽城有声望的人,迅速推选出了“紧急临时特别第二议事会”,并作出了八点纲领。
“一,立刻封查沿海诸郡银行,由临时法警驻守,严禁任何人搬运贵金属。如叛乱继续进行,将以此银行之金银强制购买平叛债券,年息百分之十八,数量不限最高额。”
“二,立刻封锁投机商、包税商、税务官、和专营商人之住所,限制其活动。任何有抵抗或是趁乱逃走之行为,将视为参与此次叛乱,即刻羁押,如有反抗就地枪决。”
“三,立刻组织国人平叛志愿队,封查码头粮食囤积处。在平叛期间,所有粮食按照今年平均粮价销售,由平叛债券资金购买。”
“四,成立特别时期纠察队,凡是在叛乱期间有抢劫、强奸、偷窃等行为,如有抓获,按叛乱罪论处,绞刑。”
“五,凡是在此次平叛中参与战斗、挖掘街垒之行为,不论其财产多少,均可获得最低国人票权。”
“六,所有粮店不得在平叛期间罢卖,凡超过今年最低价百分之百出售者,除以获利百分之一千之罚款。”
“七,取票期货交易所暂时封闭,任何在平叛期间进行的股票期货等转让行为,不予承认。”
“八,随后将推选出平叛国人志愿队军事委员会,凡经军事委员会认为有必要修筑街垒之场所,军事委员会有权拆除房屋,所造成的损失登记在册原价赔偿。在平叛期间,涉及军事之命令,军事委员会优于郡守和紧急特别临时第二议事会。”
“九,本紧急临时特别第二议事会、平叛国人志愿队军事委员之权力,至叛乱平定自动解除,以上之所有临时特别禁令一并解除。”
紧急起草的特别纲领立刻在市民聚集的地方通过数百年前那种唱票的方式全数通过,并由嗟远山盖上印章正式发布。
一年前便一直在家隐居的、被陈健邀请了好几次却都没有再活动的湖霖也走出了自己的小楼,在起草的特别纲领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同时拿出自己的白银购买了平叛债券——没有什么债券,只有一张写了数字的纸。
他和陈健并没有会面,在这些纲领起草之前,陈健已经带着人去了这几处地方。没有查封,但是进行了监视,等到纲领一经起草生效随着快马传达后,立刻查封了纲领中的重要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