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寡欢太叔
只是,整日都在无尽的恐惧之中,夏义几近崩溃。再重见天日后,夏义有些贪恋这难得的阳光还有没有腐肉血腥味道的空气。
对自己未知命运的恐惧,对自己家人命运的恐惧。
“罪臣,参见吴王千岁。”
面见朱允熥时,夏义一路上想了许多。他想过东窗事发,却从来没有想过,会是皇帝亲自带着锦衣卫来抓他。
朱允熥转过身,静静的看着夏义。
空气中,陷入了一顿沉寂。朱允熥不说话,也没人敢先开这个口。
良久,朱允熥才淡淡的开口,“夏义。孤看你这个院子,可是气派的很呐。皇祖母坤宁宫的院子,都没你的院子大。”
“初到开封时,沿途百姓,都说你夏义,是个会享受的人。孤想着,再能享受,又能如何。今日得见,再有开国公与孤说这是端王府。乍一眼看下去,果然是开封府的做派。”
夏义不敢回答,只是低着头,任凭朱允熥发落。
朱允熥指一指面前的小墩子,语气十分的平淡,完全看不出喜怒哀乐。
就是因为看不出喜怒哀乐,夏义才会更觉得恐惧。他似乎觉得,这个年纪不大的吴王,给他的压迫感要比朱元璋给他的压迫感大的多。
“坐吧,孤也不是皇爷爷,给不了你那么大的压迫感。既然没有压迫感,那便不如好好的坐着,咱们呢,也好好的说上几句。”
待夏义坐下,朱允熥摆一摆手。左右便是纷纷的退下,只留下毛镶一人。
“孤问你,这些年以来,你所贪没的赈灾粮,都给收到哪儿去了。从你府中搜出来的,皆不是朝廷的赈灾细粮。你光是吃,你的胃口也没那么大,吃不了那么多。若是卖钱,也没人敢买。”
在赈灾粮的麻袋上,印着一个硕大的户部戳子。
有这个戳子,没人敢私自买卖带着这个戳子的粮。一旦被无孔不入的锦衣卫发现,那便是一家无活户的命。
夏义舔了一下嘴唇,眼神有些躲闪,“这些粮,臣都给收到一处了。臣只求殿下,网开一面。臣不要这官了,愿做个寻常百姓。”
果然,与朱允熥所想的一样,夏义这是开始谈条件了。
想要以交出自己贪没的赈灾粮,以换取免死。夏义心里的十分清楚,在大明朝贪污,会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
朱允熥摇摇头,“即便应了你,毛镶也不能放过你。皇爷爷说了,天下事应尽在锦衣卫所掌握之中。而你贪没赈灾粮,让毛镶与整个锦衣卫,在皇爷爷面前,失了体面...”
“换做是谁,都不会让你舒舒服服的活下去。况且...”
朱允熥顿了一下,“况且,你没资格与孤谈条件。贪了那就是贪了,条件是你交出那些粮食之后,咱们再谈的。”
夏义不说话了,他将脸撇向一旁,将后脑勺留给了朱允熥与毛镶。
他知道,朝廷缺粮。若他将所有贪没的赈灾粮拿出来,那是能解朝廷之急的。因此,夏义甚至于有些有恃无恐。
“你既然不想说,毛镶把他拖下去,凌迟示众。”
朱允熥失去了耐心,他冲毛镶摆摆手,扭过头去。
夏义突然慌乱起来,“殿下,臣可供出一人,与臣同罪。他家里,定是也藏着不少的朝廷钱粮。”
“谁。”
“曹国公。”
朱允熥忽然想笑,他静静的看着夏义,“说吧,赈灾粮藏在哪儿呢,孤免你一死,准你回宁夏老家,做你的富家翁去。”
夏义两眼放光,“殿下当真?”
再看朱允熥不说话,夏义动了动喉咙。
他不敢赌,这是他唯一活命的机会了。他若是不说,难免激怒朱允熥。
“在城东郊,有一处地窖。那是战时,元廷储备军粮的所在。臣这些年所贪没的,都在那个地方。”
朱允熥依然面无表情,等到夏义说完,他才开口,“毛镶,你去与皇爷爷请旨,这件事就免了夏义一死吧,你也不必再追究了。”
“臣知道了。”毛镶答道。
朱允熥笑了笑,“夏义,还有件事,也得你去做。”
在看夏义奇怪的表情,朱允熥摆摆手,“别怕,易事。你去城东郊,当着全城百姓的面,打开那处地窖。你与百姓们说,这是朝廷战时的粮。现拿来,与百姓们先用。”
“再把粮食,都分给百姓。凭家中人口去分,不得徇私。做完了这些,你便回宁夏老家去吧。”
夏义心中一喜,连忙拜下,“臣谢殿下不杀之恩。”
起身后,夏义愣了一下。“殿下,那曹国公他...臣原本并未想贪没这次的赈灾粮,只是曹国公一再怂恿。臣心里头,犯了迷糊,一时失了智...”
朱允熥心底生出恶心,可还是强忍着,“他的事,孤自会处理。你先去城郊,把赈灾粮发出去。”
待夏义走后,毛镶看着夏义的背影,小声的说道,“殿下,这个夏义,远不止于此。在您的面前,他亦敢如此,无法无天。臣斗胆了,您还是心软。若是皇爷,这个夏义怕是走不出这个院子。”
朱允熥捏了捏太阳穴,叹气道,“杀一个夏义简单,可河南百姓该如何。河南灾情一年有余,朝廷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端倪。朝廷不作为,如何与天下人交代。”
“你去吧,这事了了之后,让他蹦跶几天。再找个罪名,了结了他。在大明朝贪没钱粮,他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第276章 发粮了!
毛镶跟着夏义,一路到了城东郊。这个地方十分僻静,从官道上下来,再走几里的小路之后。还要拨开草丛,才能看到这处地窖。
地窖口杂草丛生,不仔细的去看,完全看不出这里有一道窄门。只是门上挂着的那把铜锁,倒也是能看到这里有人是常来的。
刚刚看到这处地窖时,毛镶轻蔑了一笑。他是着实没想到,夏义会把贪没来的赈灾粮,藏在这么一个地方。
四处间十几里,都找不到一户人家。
在地窖门口,夏义从袖子里摸出钥匙,对着钥匙孔,捅了几下。一声脆响,铜锁打开。
毛镶推开门,门上、梁上,尘土洒落。
“咳咳...咳”毛镶轻咳几声,掸去身上洒落的尘土,弯下半个腰,才能从门口进去地窖。再往里走了几步,果然宽敞许多。
里头,摆着一摞接着一摞的麻袋。
毛镶用刀,割开其中一个。雪白晶莹的大米,从麻袋里流出。
用手接着,放在鼻前闻一闻,十分浓重的发霉的味道,一点也没有米的清香。再用刀,割开一袋,还是这个味道。
这些赈灾粮,也不知是放了多久。
货柜上,满满的灰尘还有从房梁上落下来的尘土与木屑。仔细去看,还能看到货架上,爬过去的几只小虫子。
“夏大人,这些米,你宁愿摆着发霉,给虫子吃,也不愿意给百姓吃上了一粒。”
夏义不禁苦笑,“毛大人,您就别挖苦下官了。这米有些确实是霉了,可丢进水里,煮开了,也不是不能吃。再说了,灾民们饿着肚子,哪还管这米是不是发霉呢。都说啊,受了灾的百姓,哪能还算得上得人呢。”
再闻一闻,发霉的味道更加浓烈。
毛镶紧紧的皱眉,将手中的米,再撒入麻袋里,开口问道,“这话,是谁教你的。”
“曹国公,这话是曹国公教臣说的。”
夏义再把李景隆搬出来,笑一笑,“毛大人,下官想着,既然吴王殿下已经是免了下官的罪,那是不是该把曹国公的罪也给免了。”
“不管怎么说,曹国公也是与下官,是一条绳子上拴着的蚂蚱。下官贪没了这赈灾粮两分,就有一分是曹国公的...”
毛镶冷笑,直接打断,“怎么,你这是害怕吴王找上曹国公,然后曹国公再把你翻供出来?夏大人,为臣子的成分,那就是奉旨而行事。朝廷如何处置曹国公,是你该说话的?”
“下官不敢,毛大人您恕罪。”夏义连连的摆手。
“哼!”毛镶哼了一声,向后头招呼,“城中告示贴了没,没贴就加紧的去贴。吴王可是说了,不光要贴告示,还要挨家挨户的走。告诉他们,朝廷发粮了。总有那些不认字的,到头来还得怪朝廷不给他们活路。”
副指挥使宋忠往前走几步,冷冷的看着夏义,嘴上回答毛镶,“大人,告示都贴了,也有秀才、举子帮着去各村。不要多时,开封的百姓,就能知道朝廷赈灾粮到的消息。”
毛镶点点头,“既然如此,来人,搬出去!”
宋忠再咬牙道,“朝廷的赈灾粮,一早的就到了。结果,都给这个狗日的,给贪没了。若不是这个狗日的,咱们也不至于被皇爷那样的骂。”
说到情起时,做势就要打。
刚刚一抬手,宋忠就被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脚,“大人!”
毛镶怒道,“别叫老子大人,老子的话,你也不听了?让你干啥,你就滚去干啥。这个狗日的,吴王留着还有用。他要是出了什么好歹,吴王怪罪下来,你我都担待不起。别他娘的废话了,滚去办事。”
旁边,夏义已经是抱住脑袋,防着宋忠的巴掌落在自己的脸上。
等了片刻,还没有动静,夏义松开抱住头的手,不禁笑道,“毛大人,您的恩情,下官记在心里。”
毛镶啐了一口,“你他娘的死活,与我无关。若不是吴王吩咐,老子第一个弄死你个狗日的。”
并不十分宽敞的地窖里,顿时人满为患。朱元璋一并带来河南的殿前军,一个接着一个,将麻袋往外头搬。
也有在官道旁架锅生火的,现熬一锅的稀粥。
毛镶同夏义坐在一边,看着眼前的忙碌。这种体力活,毛镶向来不掺和。也只有在朱元璋面前时,毛镶才能象征性的做些重活。
几百个人,搬的很快,窖中很快就变得空荡荡的。
这时候,宋忠再过来,“大人,开封府百姓,已经到了大半。皇爷与吴王,也到了牙城。吴王说了,一律按着家中人丁来发。家里有几口人,就带几份粮回去。”
毛镶点一点头,“成,回禀吴王,就说我知道了。”
出了地窖,再见天日时,周围果然许多的百姓。他们将地窖围住,因为有殿前军带刀枪把守。因此,也没有什么骚乱,全都是井然有序。
“大人,先从哪个村子开始。”
毛镶看了一眼名单,再把递给宋忠,“就按着这个顺序来。”
走到高处,毛镶环视四下,高声道,“这身衣裳都认得吧,若是有不认得的,我就再说一遍,这是锦衣卫的衣服。今儿,锦衣卫奉旨在开封府督查开封府知府夏义发放赈灾粮。”
“有贪没的、哄抢的,无论是谁,斩立决。锦衣卫不怕得罪人,大不了咱们碰一碰。”
说完,毛镶顺着土坡滑下来,用短刀割开一道口子,将手中大米,举的老高,“各位看好了,这大米,便是朝廷的赈灾粮。家家都有,人人皆可。”
一声锣响,夏义与开封府的衙役们,按着名单,挨家挨户的发放赈灾粮。
“真是大米!”
有百姓用衣服的下摆兜住,看着这些大米,喜不自胜,“俺们还以为,朝廷不管俺们河南了呢。要俺说,当今皇帝也是穷苦人过来的,咋能忘了俺们这些穷苦百姓。”
毛镶再坐在高处的石头上,头顶的树叶挡住太阳光。
渐渐的,毛镶脸色变得凝重,自言自语,“怪不得,曹国公要说,灾民算不得人呢。这些发霉的粮食,放在别处,根本没人会吃。可到了灾民手里,他们奉若珍宝。”
再看灾民,有树叶落入锅里一块儿煮。
灾民吃着了,也不吐掉,顺着米粥,一块儿喝下去。只一个时辰,就已经三个铁锅,见了光。
第277章 米是霉的,粥是馊的
牙城上,透过城楼上的几处拗口处,能看到城下的百姓们。他们争相领粮,人头攒动。这个场景,看的着实让人心酸。
朱元璋的目光,也始终未离。
尤其是灾民们,一哄而上,争抢粮食。再被毛镶厉声呵斥几句,砍伤几人,灾民们才安静下来。他们个个的,都眼巴巴的看着锅里不停翻滚的米粥。
若不是迫不得已,毛镶可不敢动手砍人。朱元璋就在城楼上看着,当着朱元璋的面砍人,实在是活腻了。
可不动手,这些饿极了的百姓,丝毫不听人劝。
“被砍伤的,着人去医,”
朱元璋喃喃开口,神情有些痛苦与不安,他揉了揉眼角,“大孙啊...”
这些百姓,都有些似曾相识。
曾几何时,自己也像他们那样,每日只求能吃上一顿饱饭。当朝廷的赈灾粮到了的时候,那时的他,也是冲在人群最前面的那个。
填饱肚子,比什么都强。
填不饱肚子,那便只能造反。因为造反,是唯一能活下去的途径。
朱允熥就在边上,也透着城墙拗口去看地窖外的灾民们。听见朱元璋叫自己,连忙的回头,轻声说道,“皇爷爷您说,孙儿听着呢。”
手指着城楼下,朱元璋有些哽咽,“咱小时候,也是如此,天天的巴着朝廷放粮。终于等到,也是乡亲们哄抢。咱爹,就是你太爷爷,几次没抢过旁人,一家子就得饿着肚子。”
“大明建国后,咱发誓,要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至少说,有得饭吃。可这才十九年啊,不到二十年,咱就又看到了这些。”
“当初,咱骂着鞑子皇帝。如今,这些百姓们,是不是也都在骂着咱呢。”
声线有些颤音,这位从最底层一步一步爬上来的皇帝,最清楚百姓们需要的是什么。他也曾壮志踌躇,可当了皇帝之后,才发现更多的都是事与愿违。
每日的只睡两个时辰,他将全部的心思与精力,都扑在了国家大事上。
他可能做的并不是十分完美,但他真的在努力做好。让百姓富足,让国家强盛。
他确实是能做到事必躬亲,可又不能面面俱到。
因此,总会被一些小人,钻了空子。
朱允熥只得安慰,“皇爷爷,孙儿已经吩咐下去了,只说是朝廷的赈灾粮刚到。开封府乃至整个河南的百姓,都对皇爷爷感恩戴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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