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寡欢太叔
步子挪过去,朱允熥冷眼看着王八荣,“你知道错了?”
王八荣拼命的点头,“奴婢知道了。”
“既然知错了,就在这儿好好的思过。鬼哭狼嚎,救不了你。”朱允熥头也不回就出了这片荒院。
来时走的很慢,去时却走的很快。
后面的小太监,迈着罗圈腿,大步跟上。看一眼朱允熥阴沉的脸,小太监也不敢说话。
“把朴无用叫来。”
朱允熥坐在花园的石凳上,若有所思。王八荣虽说,是犯了些禁忌,打了几板子倒也罢了。可这个样子,倒像是天天挨打。
朴无用,是宫里年纪最大的太监。
洪武三年起,主敬事房。宫中太监的录选,各宫各院太监、宫女的分配,全都要经朴无用的手。
即便是当时伺候在朱元璋身边的黄狗儿,在见着朴无用时,也要避让几分。
不多时,朴无用悄无声息的走过来。身上一股阴气,让朱允熥十分的不舒服。佝偻着腰身,凹陷一只的眼睛。枯树藤一样的双手,垂垂的耷在身前。
“奴婢参见吴王。”
朱允熥握紧双拳,眼中透着隐忍,“朴无用...”
“奴婢在,殿下您吩咐。”
“孤问你,那几座荒院,是做什么用的。”两世,朱允熥都不知道,这个地方还有几座荒院。
朴无用不急不慢,“回殿下,这几座荒院,是赵宋时,赵构在应天的行宫。大明建国后,皇爷觉着晦气,因此弃而不用。”
“那孤在那几座荒院里,见着了王八荣。孤再问你,受了责罚的宫人,是不是都要到这个地方来。”
“奴婢不敢说,这全凭皇爷吩咐。”
朱允熥憋了一口气,脸色涨红,“派到王八荣身边的那几个,又是什么人。”
朴无用依旧淡淡的开口,“回殿下,那几人,都是殿下宫里的人。他们也是违了上命,到这儿受罚来了。”
这一句很明显的搪塞,朱允熥有些气恼。可依然是耐着性子,再问道。
“胡说,孤在宫里,从来没见过他们!”
“殿下,他们是景仁宫西雅阁的。”
直到这个时候,朱允熥才半张着嘴,慢慢的坐下。眼睛呆滞的看着,平如明镜的湖水。
“孤,知道了。”
朱允熥盯着湖水,心中的起伏,也渐渐的平静下来。只要皇太孙一天没定下来,吕氏就一直敢争。在她心里,只要上不去就是一死,还不如搏一搏。
“朴无用,伺候在皇爷爷身边这么多年,也难为你了。”
朴无用难得的起了一抹异色,“皇爷肯用奴婢,这是奴婢的造化。奴婢只愿一直伺候皇爷,伺候太子。”
朱允熥冷笑着:老狐狸。
“行,你去吧。那王八荣,你多照应着些。毕竟,他伺候孤那么多年了。也不是谁想打,就能打的。”
第75章 逋赋
午间太阳很大,空旷的奉天殿广场上,空无一物。影子拉的很短,头上的汗,却是出了不少。
朱允熥走在前头,小太监跟在后面。
“你腿咋了。”
小太监走路时,一瘸一拐,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回殿下,奴婢没伺候好主子,被朴总管罚了。”
朱允熥放慢脚步,“他为何罚你。”
“主子您去那荒院时,奴婢没拦着您,让主子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污了主子的眼睛。”
“难为你了。”朱允熥步子加快,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波澜。
这深宫之中,到处都是耳目。
奉天殿,应天紫禁城的主殿。每日的早朝之后,朱元璋和朱标,都会在这里与六部大臣廷议。只不过,这个传统,在建文朝时,就被废除了。
到了门口,朱允熥刚要大声报一声,就听到里面摔折子的声音。
今儿在宫中巡视的,是常家的常森。
见着朱允熥,常森赶紧跑过来,“三爷,您还是不进去的好。皇爷在里头,正骂人呢。六部的尚书们,都被骂了个遍。”
朱允熥脸色有些古怪,“皇爷爷为何突然这么大火气。”
常森看看左右,低声说道,“今早,信国公来报,福建水师,许久未得军饷,军中人心不稳。皇爷龙颜大怒,下令户部彻查。翻遍了整个户部,也没找到福建的税章。”
一番话,朱允熥脑子里瞬间出现了两个字:逋赋。
大明,以武建国。每年的税收,有一多半都要用于军费。北边的鞑子,东边的倭寇,南边的蛮夷,这些都是大明朝的心腹之患。
中央巨大的财政支出,很难顾及三边。因此,就衍生出了另一种制度。
边民养边兵,这也是明朝屯田制的前身。
简单来说,福建、浙江两省的赋税,先由两省布政留下军中所用,其余再上交朝廷。
这种制度,虽然只存在了很短的时间,却对大明朝的税收制度,产生了十分深远的影响。朱棣能够毫无顾虑的北伐,也是得益于此。
总得来说就是,福建水师,是由福建赋税养着的。
而逋赋,就是逃税。
在洪武朝,还没人敢明目张胆的逃税。因此,洪武朝的逋赋,是朝廷允许的,但朱元璋不允许的。
更为简单的说就是,洪武七年,皇嫡长孙朱雄英出生。朱元璋因此,大赦天下,很多税收那一年也得到减免。减免的税,第二年地方还会再收回来。以此来歌颂天下太平,吾皇圣明。
第二年,很多名门望族大家,都交不齐税。于是,地方和这些大家,约定成俗。
洪武八年时,他们留下自己用的,剩下来不够交税,就与地方官商议,先交八成。而第二年时,又交八成。
久而久之,这些名门大家就一直都欠着朝廷的税。
而地方,根本不敢报与朝廷。给足朝廷的,留下自用的。那自然是没多余的钱,给汤和的福建水师用作军费了。
朱允熥嘴角微微上扬,他知道,这件事真正被搬出来,是在洪武二十三年。
这一年,韩国公李善长因胡惟庸案和空印案,被问斩抄家。数千文官,涉案其中。其中不乏多位六部尚书、侍郎。
又恰逢蓝玉受封梁(凉)国公,权倾朝野。
延续整个洪武一朝的文武之争,也在洪武二十三年至洪武二十五年,达到了武将勋贵们的巅峰。
朱允熥对文官没什么印象,除了他的老师,朱允熥几乎与文官集团,没有交集。
而另一位的朱允炆,外公吕本曾是文官之首。
知书懂礼,更是让朱允炆在文官中,呼声很高。几乎整个文官集团,都站在了朱允炆这边。
朱允熥清楚的记得,他这个二哥即位后,是如何被文官误国,丢了天下的。
想到这儿,朱允熥心底打定主意,深吸一口气,大声喊一句,“孙儿奉皇爷爷旨意,来奉天殿查交课业。”
片刻,大狗便打开了大门,“殿下,皇爷让您进去。”
朱允熥踏过奉天殿的门口,环视一圈屋内。除了朱标,其余的人,都是跪在地上。
尤其是户部、兵部两位尚书,身上还有着脚印。
“找,接着找。张鹤,你不是说,福建赋税,没啥问题嘛。咱信你,你把福建这几年交给户部的税章给咱找出来!”
户部尚书张鹤,满头的汗。
面前一堆散落的折子,还有各年从福建送交户部的文书。
“陛下,臣知罪。可福建税收,一直都是韩国公过问...”
说着说着,张鹤就不敢说了。
朱元璋脸色通红,显然是被气的不轻,“咱他娘的问你,谁是户部尚书。福建一省的赋税,现在没了。你告诉咱,咱应该跟谁要!”
张鹤打着结巴,“跟臣要。”
“那你找出来,咱限你的一炷香,还剩一小半。香烧尽了,你还找不出,你就和陈贤文一块儿去吧。”
陈贤文,上一任户部尚书。牵扯进了胡惟庸案,如今已是一堆白骨。
张鹤全身一个哆嗦,身下竟然流出一滩黄色的液体。
朱元璋见了,勃然大怒,“狗日的,流出这些马尿来。咱让你做这个户部尚书,你还委屈了是吧。咱几万将士,在那大海上饿着肚子,咱他娘的还委屈呢!”
待香燃尽,张鹤晕了过去。
朱元璋摆摆手,常森进来,把张鹤拖走,地上的水渍,也一路跟着出去。
走了一个,朱元璋怒气丝毫不减,他看向李善长,深吸一口气,“李善长,你管了一辈子的账,你来说说,福建这几年的税,都去哪了。”
李善长有些慌乱,眼神也飘忽不定。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如果他知道,洪武二十三年,也不至于那么惨。
李善长和朱元璋一样,始终都被下面给瞒着。如果没有特意的去查,根本查不出其中的纰漏。只能说,李善长有些自大了。
“皇爷爷,孙儿似乎能说出几分理来。”
朱元璋瞧了一眼,淡淡的开口,“行了,这儿没你的事。那么多大臣在呢,还轮不到你说话,多学着就是。”
朱允熥和李善长对视一眼,“皇爷爷,孙儿斗胆,您这么问韩国公,他也不知道个所以然。您想要弄清楚福建的赋税去了哪儿,还得从户部查起。孙儿以为,无论此事为何,户部都难逃其咎。”
说完,朱允熥看向身后,“收税,是户部的职责所在。孤只问你一件事,户部的税,收齐了嘛!”
几句话,户部侍郎傅文华,瘫在地上,万念俱灰。
这个样子,朱元璋瞬间就知道,朱允熥说进了傅文华的心窝子里头。
朱元璋眯起了眼睛,“把他拽起来,把张鹤也给拖回来。让这两人,听一听吴王是咋说的。”
第76章 先例
明建文二年,福建富商刘存已的儿子省试高中。为此,刘存已大宴宾朋。在乡间,广撒钱粮,广为好施。
刘存已本非经商,其祖上曾是南朝刘宋一脉。隋唐之后,刘氏举家入江西。
赵宋理宗朝时,逃难至福州。从此在福州安家经商,颇有资产。大明建国后,刘存已又得一子,视为掌上明珠。为家中前程,刘存已与江西官员颇为交好。
建文二年,为抗燕王,朱允炆加征商税。
刘存已称病,拒不交税。
永乐元年,刘存已一次补交历年所欠税额共计四万八千两。
“张鹤,孤问你。八年时,泉州田税为多少。户部收了多少,泉州又欠了多少。”
张鹤掰着手指头,八年时,他还在翰林院编书呢,哪里记得这些。只不过,吴王问了,朱元璋、朱标又都在这儿,他不敢不答。
朱允熥反过身,看向朱元璋,“皇爷爷,张鹤不知道,孙儿知道。八年泉州一府,本该交纳田税七十四万石。而在福建给户部的税章中,仅为六十万石。”
张鹤哆嗦着,抬起袖子擦汗,他可不记得,吴王有进过户部查看这些。
“这些,还只是泉州一府。整个福建八府四卫,再加上浙江、江西两省。合算起来,朝廷一共少收近五百万石。”
五百万石的田税,洪武八年时,大明朝全国一共也只有三千万石的田税。
听到这个数字,朱元璋眼神阴森,脸色变得极度凝重。他不知道,朱允熥从哪儿知道的这些。但从傅文华的脸来看,估计也是大差不离。
“吴王说的对吗。”朱元璋弯下腰,整个人,都压在张鹤的身上。
极度的恐惧之后,傅文华反而是平静下来。他直起腰,脸色复杂,“回皇爷、太子,吴王所说,基本不差。”
在户部为官近十三年,傅文华清楚户部每一年的各省的税收。
张鹤,已经如同是一摊死泥,在地上扭动。贪墨六十两,即是斩首。而几百万两的田税,在他手上,不见了踪影。
奉天殿里,鸦雀无声。
韩国公李善长,同样是眉头紧锁。他主礼部、户部事,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他也逃不了干系。
朱元璋慢慢起身,回坐在椅子上,眼露寒光。
他恨,因为他一家,都是死于苛捐杂税。因此,大明朝的税,并不重。朱元璋汲取了元亡之因,休养生息,取消了太多的重税。
全国税收最高的苏州府,也不及元至正年间最高时的一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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