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子
王队长说完嗤笑,他掸了掸成总肩膀沾染的灰尘和纤维,“公安部你连门都摸不到,你大费周折去告,周部长打个招呼就压下,一点风声起不来,认倒霉吧。”
“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我夫人能白白挨了两刀吗?”
王队长摸出一根烟,卡在耳朵上,吹了吹指甲盖,“有啊,别沾上她,王法照旧,沾上她,还不是谁权力大就听谁的。酒香不怕巷子深,你有权,你也压啊,官场就是这么黑暗。”
成总不罢休,仍不依不饶要与何笙杠到底,王队长眉目骤然一沉,威慑十足,“你避重就轻以为我不知道?成太太带人先动手搞死了林宝宝,你不要忘记,她是出了名的高官情妇,真闹大了,谁栽跟头还不一定,你逼着何小姐伏法,激怒乔苍,他一点手段就能把你那点产业玩死。”
包房内传出成太太二度清醒后痛苦的哀嚎,她大喊老成!成总被扰乱心神,一时拿捏不定,王队长虚晃视线,“牢饭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吃的,何小姐吃一口,周部长若心疼了,他能让令夫人吃一辈子。”
他意味深长笑,“周部长这辈子公事公办不假,但人总有软肋,何必去碰。”
乔苍抱着啜泣颤抖的何笙走出会馆大门,保镖两旁开道护送,秘书跟在最后,回头张望厅堂内乱糟糟的人海,“看样子条子不准备插手。成总在广东不是善茬,算是半黑不白,他估摸咽不下这口气,成太太瞎了一只眼,掉了一个奶子,伤势这么严重,还被这么多人瞧见了,他为挽回自己颜面也不会罢休。”
乔苍脚下一滞,侧过脸紧盯秘书,怒不可遏质问,“我养的暗人,吃白饭的吗。”
秘书惊住,干脆说明白。
乔苍这口气尚且无处发泄,幸好那些人没碰何笙一根指头,只是她自己撒野耍泼,闹得乌烟瘴气,倘若她们碰了她一下,哪怕缺了半根头发丝,乔苍也不会如此平静收手,他势必从成总身上加倍讨回来,他息事宁人,对方还敢叫号子,自然往死里收拾。
乔苍重新迈步走向街边,他感觉到怀中女人微不可察扯了扯他衣领,他低下头,何笙的脸孔被斑驳的光束笼罩,璀璨灯火时而亮起,时而熄灭,熄灭时唯有月光,清幽苍白的月光,她眉眼哀戚,手指紧紧拉住他。
“我姐姐死了,我见不到她了,她永远不在了。”
她说完这句话,眼泪便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肆意翻滚而落,那雾气弥漫犹如麋鹿般晶莹,纯情,伤感的眼睛,像一场细雨,一场秋日沉醉的风,一场南城千载难逢的冬雪,洒落在乔苍心上,令他又疼又痒。
“我会让你满意。”
他微微抬眸,秘书点头,回身叫来保镖吩咐几句,叮嘱他安排两个暗人,找一辆无照破车,做得干净些。
乔苍将何笙抱进车里,放置在自己腿上,脸枕着胸口,任由她手指缠紧衬衫,抓住一道道褶皱,他温柔细致拨弄开何笙脸孔浮荡凌乱的长发,指尖抹去蔓延到耳根的水痕,那似冷似热,似坚硬又似温软的泪珠,忽而烫了他,他五脏六腑都被浸泡得刺疼。
他拼尽一切,想要护她一世安稳,一生欢喜,没有忧愁,没有恨意,没有绝望,可他到底还是无法终止这些令她撕心裂肺的意外,他掌控不了无时无刻变故扭曲的世界,她活在世界之中,并不是他如何强大,如何锋狠,就能让痛苦与眼泪,永远消失在她的岁月中。
何笙反复无常,睡醒交叠,乔苍把她放在卧室床上,她意识到回到自己熟悉的家中,仍用力纠缠他领带,不肯松手,他诱哄她只是离开打一盆水,很快回来,才勉强掰开她手指。
保姆抱着乔慈出现在走廊门口,她探头探脑,看何笙蔫了,没了精神,清楚她遇到烦心事,她轻声呼唤先生,将粉色襁褓举了举,“小姐方才喂了奶,还不肯睡,很是安静乖巧,也不哭不闹,不如留下陪夫人解闷儿。”
何笙躺在床上,眉目如同死灰,苍白而失落,林宝宝如果善终,她还能舒服些,可她死于凶残强悍的折磨,对于活着的人而言,这道坎儿一定迈不过。
他从保姆手里接过乔慈,抱在怀中,吩咐她休息,然后关上门,放在何笙枕畔。
她嗅到母亲的味道,小脸转了过去,葡萄珠似的眼睛盯着她,口水从粉嫩的嘴角流泻,淌落在何笙手指,她感觉到湿答答的温热,睁开眼眸,柔和的光束之中,乔慈娇小绵软的身影被弱化,虚无浅淡,那样美好安宁。
何笙轻轻抚摸她鼻梁,她举起手蠕动,似乎在笑,可她还分明不会笑,只是做出那样可爱的表情,乔苍食指探入她掌心,她不明所以握住,目光又移向他。
斑驳的光影,阑珊的灯火,他多么沉湎痴迷这一刻,似乎前半生风风雨雨,死里逃生,都很值得。
他注视乔慈半响,“乔太太,她很像你。”
何笙在痛哭许久后,终于肯开口说一句不那么绝望而完整的话,“她这么小,还没有长开,看得出来吗,乔先生不要骗我。”
乔苍逗弄她,一点点抽离手指,她无辜挣扎,抓动,直到再次握住,才不那么吵闹,何笙被逗笑,她抬手挡住床头的灯光,更清晰看她模样,乔苍说,“四个月了,神韵长出一些,很有你的味道。”
何笙倾靠过去,“我怎么瞧她,眉眼更像你。”
他得意说自然,她不像我,还像路人吗。
何笙恢复了些力气,故意欺负他,“那不一定。兴许…”
她说到一半止息,眼底流光狡黠,他问不一定什么,难道乔太太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还为我添置过帽子吗。
她翻了个身,脸蛋挨着乔慈,粉嫩的娃娃懒洋洋打哈欠,淡淡的奶香气吐出,有些烦躁歪了歪头,很快进入梦乡,何笙托腮坏笑,“极其热情添置的,从选购,到织就,再到戴上,无不是我亲力亲为,就怕乔先生戴得不合适,毕竟了解你尺寸,知道如何戴了不易察觉,东窗事发也不会被你大卸八块的,只有我了。”
乔苍被她气笑,手指灵巧一拨,何笙肩头的丝带脱落,皎白如玉的身躯滑入锦被,他调暗床头光束,微醺的静谧的灯火笼罩在玫瑰紫色的床铺,月影稀疏,像流泻一道河流,何笙乏了,再不愿说什么,怀抱乔慈沉沉睡去,一大一小溢出鼾声,乔苍温柔发笑,俯身轻吻她额头。
倘若世间真有轮回,风月真有三生三世,他愿意下辈子依然遇到她,不,他为了她宁可相信,那些都是真实存在的。
乔苍还记得,她在法华寺庙堂中一脸傲然不屑,她不肯接过往生香,不肯对佛祖跪拜,她说她不信,这神鬼之说都是无稽之谈,是傻子宽慰自己的。
他站在长廊中,倚着屋檐下木雕栏杆,饶有兴味窥视她,她并不知道他在,她站在五姨太旁边,一袭碧绿色绸缎旗袍,在佛门净地那般妖艳,黄昏的山林,黄昏的湖泊,黄昏的晚风,黄昏的石子路,她无声无息走过,拿着一颗颗石子,往井水中抛。
像做了坏事的小孩,笑得纯真奸诈,嘴巴里念念有词,“恶婆子,臭尼姑,还要哄我下跪,让你喝泥水。”
乔苍坐在一棵榕树上,开杈的枝桠刮破了他衬衫和西裤,他没有动,也不出声,居高临下俯视,她不知往深井中填了多少颗,地上的石子都捡光了,送斋饭的尼姑排队经过,她手忙脚乱离开,往树后躲,乔苍屏住呼吸,将身子藏匿于茂盛的树梢后,他还想着,她怕是要看到他了,结果这女人聪明一世,又蠢了一时,她盯着尼姑走过,自始至终没有抬头。
甚至连他的裤子被刮掉的一长条布,坠落半空扫过她脖颈与发丝,都不曾察觉。
她拍打胸脯,对跟着的阿琴念阿弥陀佛,“万一被瞧见了,告到老爷那里,我装得贤淑懂事不都要露馅了?”
阿琴张了张嘴,有些错愕,她不信佛,到底还是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正如她对乔苍曾恨之入骨,到底还是逃不过风月情长,命运合欢。
乔苍为何笙掖好被角,起身绕过床尾,走向映照万家灯火的窗子。
玻璃之外的世界,层层灯的海洋,斑驳阑珊,天际布满星光,再没有如此浓烈的夜晚。
乔苍手伸向旁边的装饰架子,第二层放置的红木盒,他始终不许保姆触碰,何笙又懒,年常日久,窗子风起风灭,积了一层厚厚尘埃,他吹去浮灰,打开盒盖,里面是一摞很久远,很陈旧,边角泛黄的照片。
岁月如此快。
弹指一挥间。
二十一年过去了。
物是人非,天翻地覆。
他一张张翻开,其中一张,在漳州港的灯塔,他蹙眉涨红脸,嘴里叼着一根烟,旁边围着一群嬉笑的年轻小子,他恍惚想起,那是他第一次学会抽烟。
集市上贩卖的万宝路,4块钱一盒,寻常百姓也抽不起,味道很烈,很呛鼻,他尝了一口,想要放弃,他们起哄说当马仔的哪有不会抽烟的,学会了这个,哥几个带你去泡妞,百老汇的女子乐坊,你看一眼就能硬。
那年乔苍十九岁,清朗英俊少年郎,说不出的精致好看,说不出的盛气凌人,一身粗布黑衣,腰间系一条绸带,如此简单随意,却是翩翩陌上公子,眉目如画,风华正茂。
1989年盛夏,沿海酷热,蝉鸣一整天。
大街上拎着啤酒打着赤膊的男子,骑着二八单车,从街头巷子口,穿梭而过,逗一逗弄堂里吃冰棍的小孩,给下棋的老头子支上一招,大嗓门喊叫要下雨了娘们儿收衣服,妇女们惊慌失措跑出来,仰头看天色,万里晴空,追出院子朝没影儿的车屁股嬉笑怒骂。
也是这一年,南省黑道大洗牌。
福建广东云南三足鼎立,漳州港最大最繁华的西码头,被广东总瓢把子常秉尧控制,惊动了福建老大万爷,扬言要将他身首异处挫骨扬灰。
黑帮血雨腥风一触即发,乔苍便是常秉尧派到福建漳州争地盘打天下的一百七十七名古惑仔之一。
他那时刚出道,投奔到刚哥手下做马仔,刚哥原名赵刚,跟着常秉尧打了七年江山,人没什么大能耐,就是会来事儿,乔苍看不惯他,又不得不低头。
这行讲规矩,后入行的是小弟,先入行的是哥,坏了规矩的都要受群殴,被逐出帮派。
漳州港是南省为数不多的被条子遗漏的港口,来往乘客多,走私的货船便钻了空子,刚子领命从广东走私到福建一批军火,其中有制造弹药的金粉,最怕受潮,上百马仔眼巴巴盼着入夜卸货入库,也好去场子潇洒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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