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吧君子也防 第18章

作者:阳小戎

  “夫人请看,安排的这座四进庭院,雅名梅鹿苑,就在鹿鸣街上,离县衙公署很近,明府每日办公、吃饭都很方便。”

  燕无恤想了想,又笑著找话:“说来,咱们龙城这边街道住宅的取名都挺风雅的,都与名人雅事有关,比如西市那边的渊明楼、渊明街,卑职家那边的狄公街,还有挡水的狄公闸。说不得待到明府高升后,咱们龙城百姓也会留名纪念。”

  “这陶潜陶渊明奴家倒是耳闻些,可这狄公是指哪个?”

  燕无恤神色有些与有荣焉,“就是朝中那位狄夫子啊,早些年任宰相时被女帝从洛阳贬到了咱们龙城当县令,当时的大水就是他治好的,狄公闸也是他最早修的,他一走,龙城百姓们都不舍,十里远送万民伞,后又立了生祠。”

  正在指挥奴仆、伙夫们搬东西的罗裙夫人端手回头道:“怎么感觉,来这龙城当县令的,遭遇的都不是什么好事。我家檀郎也是明升暗贬来的,欸。”

  “……”把燕无恤给整的不知道怎么接话了,只好道:“夫人宽心,你看狄夫子他后来不也是一路高歌,重返朝堂了吗,只要‘简在女帝心’即可。”

  “那倒也是。”

  甄氏点点头,转而伸手一指梅鹿苑深处,“来人,去把最里面那间屋子收拾一下,以后这屋就给檀郎当书房了,正好贴著后花园这片梅花林,清幽寂静,适合读书。”

  燕无恤瞧了眼,随口提醒:“这梅花林好像通著隔壁那户献宅的富人家,夫人要管好下面的奴婢,平日误入了就不好。”

  “知道了。”

  另一边,梅鹿苑门口,与刁县丞见面交接了下工作的欧阳戎,暂时空歇下来,带著谢令姜一起返回,熟悉下新住处。

  “令姜兄,确定不来一起住?我让婶娘收拾间院子。”

  “不了,还是不劳烦令叔母了。”谢令姜略微犹豫,看了看周围道:“有个世伯家,离得不远,可以落脚。”

  欧阳戎也不在意,点点头,告辞一声,准备进门。

  后方谢令姜忽道:“良翰兄。”

  “嗯哼?”

  “今日这堂案子……办的漂亮。”

  “拾人牙慧而已。”

  “不,你有那股子‘气’。阿父就说过言语只是表象,儒生身上的‘气’才是根本。”

  “气?”

  “我留下来,也是想寻某股‘气’的。”

  “是浩然正气的气吗。”欧阳戎尝试理解。

  “是也不是。”是练气士的气,谢令姜有点怅然,“比这更难。是刚刚大庭广众下良翰兄登高而呼时,那一刹那的气,稍瞬即逝,但我还是望到了,可是不理解。”

  难怪刚刚他当众朗声说“只办一件事”的时候,一向古板清寒的小师妹忽然转过头直直盯著他看……欧阳戎倒是解了些惑。

  “是这样吗。”

  欧阳戎很想问该不会是他的帅气侧漏吧,但想了想应该不至于,小师妹只是“胸肌壮硕”,不是无脑。

  “我就当是令姜兄的缪赞了。来日方长,下次若是再看到了,可以提醒声,我也好奇这气。”他笑了笑。

  谢令姜颔首。

  又问:

  “今日这一路下山也看见,难民、恶霸、治安……这龙城的灾情……我刚刚见你与刁县丞在屋内好像有些争吵?”

  “只是赈灾理念有一丁点不同而已。”

  “良翰兄可有良策?”

  “谈不上良策,中策罢了,但也好过现在的下策。”

  “中策是什么?”

  门前明媚阳光照射下,准备进门的年轻县令地上的影子顿了顿,似是犹豫了会儿,留出四个字,头不回进去了。

  “以工代赈。”

  “以工……代赈?”谢令姜停在原地咀嚼了会儿,依旧想不明白,站著晒了会儿太阳,还是转身离开了。

  只是此时回到梅鹿苑吃饭的欧阳戎并不知道的是,他这位小师妹离开梅鹿苑大门后并没有走多远,她仅仅是沿著长街向正南走了十来步,便坦然自若拐进了隔壁这家挂有“苏府”牌匾的庞大府邸。

  谢令姜一身男装,戴冠配剑,斜背长弓,旁若无人的走进一座梅花盛放的私闺庭园,直接朝屋檐下侧卧的那位朱裳女郎问道:

  “苏妹妹,以工代赈是何深意?”

  ……

第23章 没有谁比我更懂治水

  “谢姐姐何故问这世俗问题?”

  有女语气清峻。

  谢令姜也不讶异,似是习惯这女郎语气,她脱履登庭,开帘而入,忽嗅清香满室。

  朝水庭檐下看去。

  有一翻书女郎,年方十五六,容范旷代,素洁非常,建碧罗芙蓉冠子,著朱衣,以白珠缀衣缝,蹑五色连文之履。

  此女,容止美,前额留有寒梅形状的淡淡花痕,颇为奇异。

  而卧榻读书时,一身戴冠道服,亦是眼下大周上层贵族女子间流行的‘女著男装’打扮,只是相比于谢氏贵女的英姿飒爽,这梅妆女郎更偏恬静无欲的魏晋风骨。

  谢令姜跪坐在她一旁,剑横膝上,“接下来这段日子,同一屋檐下住,可能多有叨扰,苏家妹妹勿怪。”

  苏裹儿素手合书,起了些兴趣:“谢姐姐对谢氏玄学可有研究?”

  谢令姜摇头,正视前方,有梅瓣落入池水,“这些年,只跟著阿父学儒术。”

  苏裹儿脸色似是有些失望,摇摇头不再感兴趣,手背懒枕螓首,挑指翻书。

  安静下来。

  各有心事。

  谢令姜有些担忧那位盈娘,害怕柳家后续报复,可是欧阳戎却让她暂时不要去找人家,把盈娘放了回去,说什么他们越是不找她,她越是安全……

  檐下,一卧一坐,二女气质迥异。

  庭苑外,有个包子脸小侍女端著碟果盘哼著曲进来,瞧见俩位小娘子身段背影,停驻看了会儿,只觉得这副画面十分美好,不愿去打扰。自家小姐与谢小娘子皆是一等一的美人儿,以后也不知是哪个郎君能有那么好的运气。

  ……

  欧阳戎趁著午后小憩,闭目飞入了云端功德塔中。

  刚刚在大街升完堂后,他耳畔全是络绎不绝“嘚嘚嘚”的清脆木鱼声,听起来简直是“如听仙乐耳暂明”。

  有一种久旱逢甘雨的感觉。

  终于进帐不少了。

  于是一进古塔,欧阳戎立马看向小木鱼上方的虚幻字体,随后心情颇为欣慰:

  【功德:四百二十一】

  倒是没想到,办一次案竟是直接涨了二百七十一点功德。

  也不知是那个柳子麟恶贯满盈,被欺负过的百姓大快人心,还是赔给受伤群众们的银子白花花的很暖人心。

  并且这次事件的“余波”好像还没结束,除了刚判案完一连串的功德值到帐外,眼下每隔一会儿,欧阳戎耳边都时不时有一道木鱼声响起。

  其实除了朝“一万功德的目标”更进一步后的喜悦外,欧阳戎觉得这功德值的最大作用,就是让他清楚无误的知道了他眼下所做之事是沿著相对正确的道路前行的——这座功德塔的评判标准不至于绝对正确,但根据欧阳戎这几日观察,它还是偏向善意的……

  已经够了,这种正反馈,有时候比功德值本身更重要。

  接下来就一往无前吧。

  欧阳戎心道。

  午憩结束。

  下午未时不到,欧阳戎就跑去了县衙,待刁县丞到来,他头从案牍中抬起,直接问:

  “咱们县现在有多少灾民?”

  “约莫两三千口。”

  “约莫?”欧阳戎皱眉。

  “咳,下官没具体派人去数,是靠每日被领取的救济粮算出来的,另外有一些流离失所的是直接派粥。”

  “是按人头领取?”

  “按户领取,每一户两斤,或相应的粥。”

  “两斤怎么够?”欧阳戎紧皱眉,他一个成年人,在寺里每天都要吃六两米,更何况灾民们还没有蛋白肉蔬补给,只有米粥,“一户加上老人孩子,怎么也得平均五六人,就吃两斤米?”

  “欸明府,两斤已经够多了,特殊情况,能填半个肚子就行,咱们龙城义仓也没余粮啊。”

  “那龙城县的义仓还有多少粮食?”

  刁县丞想了想,“一万石左右。”

  “到底是左,还是右,没个确切的数字吗?”欧阳戎深呼吸一口气,“算了。我来吧。”

  刁县丞讪笑道:

  “县令不必如此劳烦和较真,朝廷有规定,每年发给穷人的粮食,不能超过一万石,灾年给穷人发救济满三个月就行了,咱们得按规矩来,现在上头的赈灾粮还没下来,咱们衙门只需发一万石。下官前几天去算了下,仓里一万石肯定够了,省著点应该够两三千户灾民吃小半年的了。”

  欧阳戎看著他,点点头:“刁大人对这个倒是算的很准,一点也不含糊。”

  刁县丞当然听出了嘲讽,低头喝茶装糊涂。

  欧阳戎垂目盯著桌上的资料册子不说话,大堂内安静了会儿,年轻县令冷静道:

  “本官研究了下龙城县的地势图,和县志记载的历年水患记录。

  “我们龙城县位于长江与云梦古泽之间,蝴蝶溪就是云梦泽之水泄入长江的主要水道。

  “长江中游自古就洪水汹涌,特别是现在五月、六月的汛期,主干流的水特别急,云梦泽的水很难泄出。这也是云梦泽这次涨水加决堤,导致蝴蝶溪的水溢出河道,轻易水漫了咱们龙城县数日的原因,因为旁边的长江很难泄洪。

  “而往年云梦泽的涨水,一般多发生在六月开始的梅雨时节,可今年特别反常!

  “还没到梅雨季雨水最多的时候,可这云梦泽的古怪大水就已经冲塌了最主要防洪的狄公闸!”

  欧阳戎撑桌而起,眼神严肃道:

  “今年八成不止这一场大水,梅雨季最大的降水一来,还会有一场更猛的!”

  刁县丞手中茶杯停住,愣愣看著欧阳戎,“这些都是县令翻地图和县志推出来的?”

  “这不很明显吗?”

  刁县丞有些震惊,“这……下官愚笨,听不太懂,但感觉明府说的好像确实有点道理。没想到明府年纪轻轻,竟还精通水利之事,咱们大周朝这样的水利能臣挺少的。”

  这回轮到欧阳戎愣住了,皱眉问:“那你们之前是怎么防范水患的,龙城县经历了这么多次大水,难道还不知道原因?”

  刁县丞有些无语:

  “这大水不是说来就来吗,除了龙王爷谁能管它。不过,往年在没建狄公闸之前,龙城是一年一小淹,三年一大淹,建了狄公闸后,便是只有四年一大淹了。

  “所以每隔四年的梅雨时节,咱们就会格外警惕,只是却没想到,今年云梦泽的涨水来的这么早,所以大伙都防备不足,造成了现在这样。

  “而按照‘四年一大淹’的规律,现在已经发过一次大水了,下一次应该在四年后吧……难道不准了?”

  欧阳戎:“……”

  好家伙,我给你讲科学,你跟我讲‘顺口溜’?

  不过他很快便也理解了,冷静下来,几乎没有人能超出自己所在的时代,除非本就不属于这个时代。

  欧阳戎大手一挥:

  “不争这个了,听本官的,从今天起,赈灾治水的事本官全部接手,全权负责。

  “若不想在下次大水中,再被淹没全城,咱们必须要抢先修好防洪工事,而要修好防洪工事,眼下必须先赈灾,安抚县城内外的上万流民。”

  他斩钉截铁,“二者并不冲突,本官会将老百姓们组织起来,以工代赈,但眼下义仓的这一万石粮食是不够的,这是老弱病残灾民们的温饱线,不能动。本官需要更多的粮食,伱立马派人去江洲催促,朝廷的赈灾粮要尽快发下来,一刻也拖不得了!”

  刁县丞默默看了眼身前这个满身干劲的年轻县令,想了想道:“折子已经快马加鞭呈上去了,下官预计,朝廷的赈灾粮应该会就近调用江洲济民仓的粮食。”

  “济民仓?”

  “就是朝廷平日里储备的防范天灾的粮仓,天下各道都有设,离咱们最近的,就是江洲的济民仓,按规定,里面储存有数十万石粮食。”

  “那应该够了。”

  欧阳戎闻言松了口气,看来这大周朝还算靠谱,有些完备的制度,他之前小瞧了。

  就在这时,刁县丞忽然看了眼门外,转头小声道:

  “不过明府,若您实在忧虑百姓,心急治水,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说不得,在不调用朝廷赈灾粮的情况下就治好了水患,还能被朝廷表彰升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