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吧君子也防 第242章

作者:阳小戎

  后来他默不作声买了一块油麻饼给阿妹吃,阿妹只咬了两小口,问他也不吃后,油纸包著,塞进怀里,晚上带给阿母,却被织布的阿母训斥。

  还训他浪费了半文钱买一张油纸包饼,随便摘一片路边池塘里的荷叶包著,不挺好的?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

  柳阿山呢喃。

  真是奇怪。

  这样一块并没有承载多少美好欢乐回忆的乡土,为何他只是离开了一小会儿,且在外面船上,吃好喝好的。

  可一旦回来,这些原本视之如常、甚至苦难的事物,落入他的眼里,都变格外亲切了起来?

  说来,柳阿山这回还是第一次离开土生土长的龙城县,以前出过最远的门,也不过是年轻时跟随老渔夫们去江上打渔。

  可此时此刻,重新踩到这片土地,柳阿山胸间突然涌出一股再也不想离开家的冲动。

  不知为何。

  脑子里也在反复浮现老爷说过的那句话。

  他不是喜欢拽文弄墨的人,可是就是觉得,这句话“乃瞻衡宇载欣载奔”,说的很好很好。

  柳阿山自彭郎渡下船,没有耽搁,径直返回鹿鸣街,他咀嚼回味了此句话一路。

  不过在离开西市之前,柳阿山去到了闹街拐角处的那个油麻饼摊子前,默默掏出了六枚铜板,递送老板。

  对了,后面还添了半文钱。

  柳阿山将油纸包裹严实的两块热乎油麻饼塞进怀里,胸口暖呼呼的,一路返回鹿鸣街的县衙。

  荷叶虽便宜好用,但阿妹喜欢折纸,吃完饼,油纸可以让阿妹折纸叠花。

  风尘仆仆的木讷汉子手捂胸中物,点了点头。

  这次他掉头折返龙城,在江州落别叶姑娘与官船走之前,叶姑娘含泪塞了他不少银子,作车马路费。

  让柳阿山务必尽快返回龙城,阻止欧阳戎。

  但是柳阿山也没花多少,只是忍住了肉疼在浔阳渡找了一艘顺路回龙城县的运货快船,至于一路上的吃喝,柳阿山都是与船夫们一起蹲在甲板上吃的。

  他原本是准备到了南陇后,给阿妹阿母买些礼物,眼下看来是来不及,只能就近带两块油麻饼回去了。

  至于剩余的钱,以后还给叶姑娘。

  木讷汉子心思缜密,待他默默理清条理,人也来到了鹿鸣街的路口,遥遥能看见熟悉的县衙大门。

  “往日这个时辰,老爷已经来县衙上值,除非真如叶姑娘所说……等等,门口怎么这么多人。”

  自语的柳阿山眼睛睁大。

  只见前方县衙大门口,正有形形色色的官吏们进进出出,步履慌张;门前的街道上,停驻的一辆辆马车或快马,差点将鹿鸣街口堵死。

  隐隐有嘈杂混乱之势。

  柳阿山记性倒是不错,看见前方进出大门的匆忙人流中,有些熟悉衣著,立马回忆起来:

  “那几个不是上游几个渡口驻守水则碑的长吏吗,怎么跑回来了,来县衙干嘛,找明府的?”

  柳阿山皱眉,似反应过来什么,忽然抬头望天。

  炎炎夏日,阳光明媚。

  “这季节怎么可能……以往上游,从没在此季节涨过大水。”

  柳阿山摇头,脸色不可置信,他迅速前奔,涌入人流,进入县衙。

  可很快。

  木讷汉子的坚定,就被左右不断耳闻的混乱消息与慌乱对话所摧毁。

  瞪圆眼的他,耳边的信息迅速汇总出来:

  眼下夏至,云梦泽上下游确实已半旬无雨没错。

  但,

  今晨,辰初刻,

  狄公闸附近的云梦泽水位,蛮不讲理开始暴涨!

  有踉跄赶来的官员满脸急切的呼喊:

  “明府呢,明府在哪,快去通知明府,水位上涨的速度太快了!咱们,咱们根本找不到原因。

  “上一回暴雨涨水,一天一夜所涨水位,现在两个时辰不到就已涨至,这速度太恐怖了……”

  有留守县衙的长吏瞪目结舌,结巴道:“明……明府请假不在,由刁大人代领……”

  “那就其它大人,刁大人呢?人呢?快去禀告刁大人,询问下咱们现在该怎么做?上游的同僚们都很慌张,需要县衙指示……”

  “刁县丞今早没来上值,带著一半同僚去了折翼渠那边,参加一个庆祝通渠的典礼……”

  “现在禀告,一来一去,至少得一个时辰,黄花菜都凉了,这么紧要时候,怎么两位大人都不在!”

  “兄台往这边走,快去找燕捕爷,两位大人暂时不在,燕捕爷职权最高,现在正在县衙大堂那边召见诸位告急同僚。”

  “是是是……”

  长廊上,有快马加急赶来的官吏受到指引,朝县衙大堂方向奔跑去。

  柳阿山缓缓从后面走来,看向前者离去的方向。

  和这位类似的告急官吏,柳阿山从县衙大门一路走来,看见了很多,比比皆是,一波一波的从上游沿途各处赶来。

  龙城县在江南道地理位置虽偏,但却是个近万户的大县,除了下游的龙城县城居住百姓外,上游沿途也有不少村镇,聚集了不少村民百姓。

  一旦挡在上游越女峡的狄公闸塌陷,蓄至高位的洪水倾泻狂涌,能瞬间淹没沿途畔水的村镇,所以最急迫的也是这些本地村镇的官吏百姓。

  “明府暂时不在,燕兄在吗……”

  柳阿山怔怔,跟著前方告急官员们一起,赶到了县衙大堂。

  本以为有个主心骨在,县衙大堂里面能安静些。

  可没想到,一走进县衙大堂所在的院子,整个人就被嘈杂的声浪所淹没。

  县衙大堂内,最上首的公案桌位置无人。

  往日熟悉的年轻县令背影早已不在。

  眼下,燕六郎站在空荡公案桌的正前方,与属下们一起努力安抚众人。

  各处汇聚而来的告急官吏七嘴八舌,各有急事与担忧述求。

  焦急的情绪在县衙大堂内蔓延起来,难以压制。

  燕六郎忙的焦头烂额。

  “诸位安静,我已经令人快马加鞭,通知刁县丞去了,县丞大人马上回来,诸位勿急,稍安勿躁,涨水之事,先按照往日的预警来……”

  有年长官吏急道:

  “还预警呢,之前的准备都要无用了,这回真的和前几次不同,小燕捕爷,这水涨的太快了。

  “今日内……甚至等不到下午,及至正午,就要超过上一次的最高水位。

  “此前县衙做的预案,大半都无用了,甚至来不及,现在咱们怎么办,要不要立马撤离百姓们?

  “要不启用大孤山的避难营方案,先把百姓转移过去。”

  “这……”燕六郎脸色犹豫。

  身旁有青年捕快冷笑反驳:

  “没有两位大人的文书官令,谁敢轻易做出部署,下达撤离全城百姓的命令?

  “这么大规模的调动,万一期间出个三长两短的意外,或者事后朝廷调查,狄公闸本可以抢救抵御大水,却错失良机,属于长官怯懦弃城之误,谁来担责任。”

  大堂中,有官员看不顺眼,站起身:

  “都什么时候了,还纠结责任,害怕背锅,再不做出行动,才是真正的误了时辰。”

  “那行,也不用等两位大人了,小燕捕爷也都听你的,曾兄你来做指挥吧……”

  “你!”

  有一个年老颇大的官吏站出来和稀泥:

  “好了好了,别吵了,也别说风凉话,也不看是什么时候。”

  顿了顿,他又建议道:

  “话说,咱们是否要先搞清楚上游忽然涨水的原由,再做出举措,否则两眼一抹黑的,事倍功半,甚至适得其反……小燕捕爷,伱觉得呢?”

  “我觉得……”燕六郎欲言又止。

  人群中传来一道失魂落魄的声音:

  “查清原由?大夏天的,水位暴涨,谁知道是为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能怎么办?

  “本年才刚过大半,就已有三场或成或熄的大水,说不定……说不定是天要灭我们,蝴蝶溪是真有所谓龙王……”

  如此言语,有人第一个说出口,周围全场顿时炸了锅,众说纷纭。

  “好了!别吵了!”

  燕六郎一声暴呵,猛转头,朝那一道丧气声音传来的方向斥道:

  “明府最恨有人迷信龙王鬼神之论,曾在上游救闸时云,蛊惑人心者,当斩,谁再敢散播认命信神之言,我燕六郎取尔脑袋挂旗!”

  全场噤声。

  燕六郎喘著粗气,握刀环视一圈左右,众人纷纷避开视线。

  就在他沉默了会儿,准备再开口时,忽然感觉到袖子被人拉了拉,皱眉转头,顿时诧异:

  “阿山兄弟,你怎么回来了?”

  柳阿山手指县衙大堂后门的后厅方向,示意了下。

  燕六郎回头,暂时安抚了下众人,转而跟著柳阿山去往后厅。

  后厅内,面色疲倦的燕六郎好奇看了看风尘仆仆的柳阿山,感觉他情绪有些不对劲。

  木讷汉子脸庞出奇的平静,直接问道:

  “燕兄,明府呢?你最近见到明府了吗?”

  燕六郎愕然,反问:

  “明府请假回南陇了啊,你难道不知道?”

  “明府不在龙城?叶……叶姑娘的船走后,明府就没出现过了?”

  “肯定啊,那日,明府不是带叶姑娘她们一起坐船走了吗,你也请假了,不是一起过去了吗?”

  燕六郎皱眉反问:“反倒是阿山兄,你怎么从南陇跑回来了,往返一趟有这么快?还有,明府没跟你一起吗?他在龙城吗?”

  柳阿山啊了啊嘴,有些话语咽了下去。

  燕六郎见他脸色不对,担忧问道:“阿山兄,你没事吧……”

  想问的问题似乎全都有了答案,柳阿山耳边“嗡”的一声,忽被一阵白噪音淹没。

  燕六郎后面说的话语,他一个字都没听到。

  呆立原地。

  前几日在船仓找到叶薇睐时,后者的话语依旧缭绕耳边:

  “我不知道他要去哪,但我知道,檀郎要离开……我看得出来,他所做的准备,是要永别我们……”

  柳阿山怔怔低头,眼睛直勾勾的盯著腰间的那一柄月光长剑。

  这是他上船送叶姑娘回南陇的前夜,老爷在他家吃完晚饭离别之前,最后送给他的东西,和蜃兽假面一起留下。

  柳阿山清楚记得,当时他担心办不好老爷交代的事,诚惶诚恐,老爷当时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转身离开,背影朝柳阿山挥了挥手:

  “你办事,我放心……

  “阿山,你一直跟我身后、听我指令,但总有一天,我会不在的,到那时,你要学会独当一面。

  “阿山,想到了那就去做,站出来不准犹犹豫豫的,我们都要保护好我们要守护的人或事,我是如此,你也是……”

  原来叶姑娘说的没错,老爷早就准备走了,甚至悄悄给他道别叮嘱了,只有他还笨拙的蒙在鼓里。

  柳阿山忽而呢喃:“乃瞻衡宇,载欣载奔……这是老爷说的,可你为何远走高飞不要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