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阳小戎
欧阳戎拍桌定论,判词结案。
全场静了静。
一众粮商、乡绅们脸色略讶。
这场案子到底是何底色只要不眼瞎都能看清,差点倒打一耙的罗二与柳子麟判此刑罚倒是罪有应得。
可年轻县令对小师妹也如此苛刻,倒是令人十分意外,不过仔细一想……却也公道。
不少人轻叹,望向午后阳光笼罩下的那张公案的目光颇为诚服。
也不知是谁带头,鹿鸣街上的围观人群里开始响起一阵默契掌声。
而眼下受罚的三人反应不一。
罗二哭爹喊娘,去抱柳子麟的腿呼喊救命,哀求赎买减刑。
柳子麟一脸嫌弃恶心的将虚胖青年踢远,懒得理会。
这位柳家三少两股也不禁开始打颤,不是因为可以花钱寻求减刑的徒刑,而是接下来的……杖七十,这顿苦果好像跑不了了。
杖刑是使用讯囚杖击打臀、背、腿……至于笞刑,稍微轻一点,是用竹板、荆条抽打背部。
杖七十!柳子麟不禁菊花一紧,抹著脑门上的汗,望向人群后方的大哥,可是后者已经脸色难看的转身要走了。
燕六郎皱眉挥手,让手下把瘫在地上悔恨崩溃的虚胖青年押了下去。
流放三千里,可不是闹著玩的,只是比死刑稍微好一点,三千里并不是说真的三千里,而是流放极远的意思,可除非运气好,否则光是路上就死亡率奇高……几乎回不来了。
年轻县令判决后,杖刑与笞刑需要燕六郎等捕快衙役马上当堂执行。
让手下杖打柳子麟倒还好,可是燕六郎等人面对谢令姜,脸色有点小为难。
“谢姑娘得罪了……”
谢令姜默默摇头,示意没事。
可执行的捕快们还是转头瞅向欧阳戎,欧阳戎垂目没瞧他们,也没去看谢令姜。
“快些执行!”
见蓝衣捕头还是犹犹豫豫,背手而立的年轻县令继续板脸催促:
“你们若是身体不便,或人手不够,那就本官亲自抽。”
可没想到,燕六郎等一班捕快竟立马点头赞成,拱手谦让上官。
“……”欧阳戎。
“我来就我来。”
下一秒,年轻县令冷哼一声,走下台阶,接过一根荆条,来到垂手低眉的小师妹身边。
“劳烦师兄……不用留情。”
“知道就好,背过身。”他垂目盯著地砖说。
谢氏贵女乖巧转身,朝向众人,背对师兄。
欧阳戎手背抖了下,不过还是狠狠抽了下去……
谢令姜低头承受,即使绸衣下隐盖的雪背遍布破皮的红痕,也全程抿唇,滑落的秀发遮住俏脸上的表情,一言不发。
师兄是真抽。
她却有一点欢喜。
与年轻县令亲自行刑的这处只剩鞭声的奇怪寂静相比,另一边屁股挨板子的柳子麟则是涕泪横流哭天喊地……两边形成鲜明对比。
欧阳戎发现有点不对劲。
没抽一鞭,耳边就响起一道木鱼声是怎么回事?
是周围观众们给的功德值,还是旁边柳子麟被打板子给的功德,抑或说是……欧阳戎忍不住看向面前的小师妹。
应该不会吧……
另外,除了木鱼声,欧阳戎发现用细荆条连续抽七十鞭也是个技术活,特别是还要小心避开背面的某些部位,虽然有几鞭还是不小心抽到了……小师妹的耳根子通红了一片,细肩都打颤。
七十鞭,一鞭不少,终于末了,而耳边的木鱼声也适时的消失了……
某人无语,丢下鞭子,抹了把汗,语气严厉地问:
“以后还敢不敢无脑拔刀?”
“不……不敢了。”她埋脸小声:“再也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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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新的营造,彻底砸盘!
一个冷常识。
很多跑来鹿鸣街县衙看年轻县令断案的平民百姓,其实都是想看最后犯人行刑哀嚎的保留节目。
因而眼下鹿鸣街的百姓越聚越多。
在穷人精神生活匮乏的江南地方,看县令升堂的娱乐新奇指数仅次于菜市口斩首台。
从众心理,且爱看热闹。
该要悲哀反思吗?
似乎要点。
但也正是这些淳朴从众的“愚民们”,却有一种名叫公道的东西存乎他们心间。
看见不仅小人流放、恶少受罚,年轻县令连亲信女师爷都亲自鞭挞,他站在大门口“龙城县”三字的牌匾下,手扬起后的每一鞭都抽破了寂静的空气。
丝毫不糊弄敷衍。
挤满街头街尾的人群,有人好奇端详,有人肃然起敬,也有人不忍卒视。
从头至尾旁观的粮商与乡绅群体中,有些对刚刚还大堂新营造态度摇摆迟疑的人,也神色安定下来。
不管你是强装的,还是真心的,在任何情况下都公私分明忍住情绪,按规矩办事,这永远都是一剂最好的镇定剂。
比刚刚在县衙大堂关门说的所有话、画的所有大饼都更有力。
因为大伙知道了你是讲究人,自然只会做讲究事。
为何之前柳子文能联合起全县的所有乡绅一致对外?
除了柳家实力第一、又继承了父辈人脉经营龙城多年,还因为柳子文之前做事也讲究。
只是可惜,新县令上任后,柳子文并没有带领众乡绅处理好与龙城县衙的矛盾,没有把大伙的利益放在第一位,更多的是想要把县令斗跪下,其实这也就罢了,可柳子文却又迟迟斗不跪新县令。
这就很不讲究了。
对当下默认了赚钱新营造的乡绅们来说。
有粮商偏头小声打趣道:
“王少掌柜,你这姐夫没认错啊,既有原则,又不失灵活,关键是能干事,还能干成事。
“这还仅是仕途刚刚起步,他也不缺什么进士清流身份的敲门砖,若改日真把龙城县这经年的水患彻底治好了……”
王操之眼角不禁抽搐了下,伱们倒是敬佩了,但被鞭笞的可是王谢的子弟。
另一位粮商却是茅塞顿开,惊讶说:
“原来这次新营造的生意都是个添头,真正赚到的是这位大人的人情。”
王操之闻言默然。
同僚们确实说的没错,但他之前也万万没想到,欧阳戎敢这么对待谢氏嫡女。
虽然王操之这些天“姐夫姐夫”的喊得欢,但也只是投其所好的戏言。
因为他一直以为欧阳戎是在追求令姜姐姐,毕竟五姓嫡女对于弱等士族读书人的吸引力简直是超级加倍。
欧阳戎能拜谢氏大儒为师,且还有个妙龄小师妹已经是运气爆棚了,能近水楼台先得月,这还不好好宠师妹维护师妹?
可眼下看,怎么和王操之想像的有点不太一样,这是……管教令姜姐?
且他也没想到令姜姐姐会如此乖巧顺服,被欧阳戎连抽七十鞭,硬是钉在原地,一步没挪。
这他娘的信息量有点大啊。
欧阳戎并不知道下方众人的想法。
每一鞭抽完,他都能听到埋脸的小师妹发出些细微“嗯”声,所以并不算是沉默不语,这也只有离得最近的欧阳戎才能听见。
待他手微抖的放下鞭子,狠狠问完话得到她格外乖的答复后,已经能看见谢令姜背上布料已经有一些血渍渗出。
对士人、外加女子用刑,是不用除衣的,谢令姜这套衣裳又是上好的绫罗绸缎,里面应该也有不薄的束胸小衣,所以外衣并无什么破损,只是柔软材质,也导致每一鞭的力都抽到了肉上。
这边笞刑施完,另一边柳子麟打屁股的七十大板也已毫不拖泥带水的抽完。
后者从刚开始时的好软言求饶,到中途的破口辱骂,再到后来的悲惨哀嚎……
眼下燕六郎等人收起了板子,他已经算是物理沉默了,嘴边宛若游丝的出气已经不比进气多多少了……
一个老衙役抽了块灰布,随意盖在这位柳家三少鲜血淋漓、皮开肉绽的屁股上,柳氏的下人们哭丧著脸扑来救人。
欧阳戎从燕六郎手里接过一件他留在县衙的干净素白长袍,披在忍痛压声的小师妹背上。
谢令姜忽然听到他轻声耳语了句:“若下次再有人说你买奴婢不给钱,你就把他头割下来,把银子丢在他脸上,说,好一条贱命,你买了。”
谢令姜怔怔,忍不住看向师兄的表情……一身官服的他抿唇不语,面似平静,为其披完衣服后,默默转过身,阳光迎头,登上台阶……刚刚被鞭挞都没流泪的她忽然有点想哭。
欧阳戎站在县衙门前的三层台阶上,他面朝整条街欲要散去的百姓,朗声道:
“正好大伙都在!本官有件事要宣布。”
鹿鸣街上的人流像是水流撞到坚墙般顿住又回流,不少人愣愣转身,看向那道穿著浅绿官服的修长身影。
他平静说:
“本官上任以来,虽开仓放粮、兴建灾营、以工代赈、调节粮价……赈灾略有薄绩,可蝴蝶溪水患的根源问题却始终无解。
“本官食民之俸禄,却迟迟无作为,甚是惭愧。”
“须知,龙城县水患绝非安抚难民、收拾残屋、重振商贸如此简单!若只赈灾而不治水,若只祈祷天命而不事在人为,若只埋首惧畏而不挺胸勇对。
“那今日本官与诸君在此废墟之上辛辛苦苦重新得来的一切,尔之锅碗,尔之温床,尔之田舍,尔之妻女……必将又在下一场不期而遇的大水中被摧枯拉朽,再度化为乌有!”
“龙城大水,决不是天命,若不作为,就是人祸!”
全场鸦雀无声。
众人耳中,年轻县令的嗓音并不慷慨激昂,甚至算不上多少铿锵有力,但他眼睛坚定,是在一字一句陈述一件他笃定无比的事情。
是在向所有龙城百姓认认真真讲述一件十分平常却无比残酷的真相。
这种说话者本身坚信不疑而讲出的平静话语,格外具有感染力。
有些在上一次大水中被冲毁屋舍、夺走亲人的龙城百姓不禁掩面哭泣,大街人群的寂静被打破了些,而哀伤也是最有传染力的。
今日今刻聚在鹿鸣街的所有人全都聚精会神,目光与头顶的阳光一样笔直落在年轻县令的身上。
原本甩袖离去、要回马车的柳子文也脚步顿住,越听越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不禁凝眉回望那装神弄鬼的县令。
“那究竟如何治水?”欧阳戎点头,“诸位一定很想问这个问题,是继续修补狄公闸吗?”
“不。”他坚定摇头:“狄公闸治标不治本。”
“何为本?”
年轻县令食指猛指向西边:
“曲折蜿蜒无法泄洪入江的蝴蝶溪就是本!每次云梦泽的大水都要漫过蝴蝶溪的河道,往日哺育龙城世世代代人的温顺河水,一到汛期便化为吞噬生灵的猛兽!
“这只畜生,张牙舞爪,放肆至极!
“若是不去驯服这头野兽,龙城县的水患便永远不会结束,富人尚可迁居逃跑,官员尚能离职轮换。
“可是你们呢?你们的孩子呢?你们孩子的孩子呢?难道永远生活在四年一次洪水的恐惧之中?”
“你们或许有人已经习惯,已经认命,甚至已经视之如常,但本官不习惯,本官不认命,本官不视之如常,为官一任,不说造福一方,但必求一个问心无愧与竭尽人事!
“并且本官也坚信,你们这些吴越儿女之中也有人,不会永远习惯,不会永远认命,不会永远视之如常!”
“若你不是这样的人,那此刻可以自行回家了,因为本官接下来的话只说给不认命的龙城百姓听!接下来的事,也只能由我们来做!”
拥挤的人群一动不动,目不转睛的抬头凝望,没人抬脚,甚至还有人不禁弱弱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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